手指陡然捏緊,在杯盞發出細微破裂聲時,晏南天疾疾停手。
他告誡自己:‘不,不能與她計較。我與她的今日,來之不易。’
舉杯,一口吞飲,壓下陰戾的妒焰。
“阿昭。”他放下杯盞,啞聲開口,“如今,隻有一條路了。”
雲昭揚了揚下巴:“你說。”
他盯著她的眼睛:“請嶽父配合……刺殺父皇!”
雲昭:“?”
晏南天微嘆:“風險很大,實不該將嶽父拉進漩渦,隻是形勢如此,實在沒有辦法了。”
雲昭擺手:“不是,這不是重點。”
晏南天虛心請教:“那重點是?”
雲昭正色申明:“雲滿霜不是你嶽父,你別亂叫。”
晏南天:“……”
他倒是從善如流,“請雲將軍配合,刺上。阿昭以為如何?”
他微微懸起了心髒。
“可以啊。”雲昭一口答應,“但你有計劃嗎?”
晏南天喉結滾動,指尖輕微一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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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昭:“說來聽聽。”
晏南天心中沉沉一嘆。
該來的,終究是躲不掉。
“你知道的,父皇病倒之後,疑心很重。”他把視線投向窗外,“如今他敢信的,除了敬忠之外,隻剩你爹了。”
他扯著唇角輕笑了下。
“他自己薄情寡義,作成了孤家寡人,卻總惦念著當年時光。他曾經與你爹有過約定,待你我的孩子出世,兩位親家定要歡聚一處,扔掉俗世種種,痛痛快快飲一場酒。”
晏南天一點一點抬起眸光。
他的眼睛很冷,叫人骨縫生寒。
他緩聲道:“刺殺他,這是唯一的機會。在他這輩子最信任的人身旁,在他多年來最放松最愉悅的時刻。雲將軍,他會願意嗎?”
雲昭與他對視。
半晌,她輕聲道:“人生總有很多不得已。”
晏南天:“好。”
“但是。”雲昭皺起了眉頭。
晏南天手指微蜷,胸腔開始縮緊。
雲昭眨了眨眼:“你跟我,哪來的孩子。”
他端出了畢生演技,愁眉苦臉道:“懷胎要十月,自然不可能變出來。所以沒辦法,隻能委屈我了。”
雲昭:“?”
晏南天嘆氣:“犧牲我清白的名聲,就說我偷偷養了外室,生了個私生子。”
雲昭表情復雜:“……”
“而且,”晏南天嘆氣,“雲將軍也得犧牲風評,我那外室,得是雲將軍從前留下的私生女。如此,才能生造出一個既有晏氏血脈,又有雲家血脈的孩子。”
他故作平靜地凝視著她。
口中泛起一陣苦澀。
他仿佛站在懸崖邊,寒風不斷穿透他的心髒,又冷又疼。
他真心害怕。
怕她因此想起那些事,將他打落萬丈深淵。
等待的每一個瞬間,都是萬般煎熬。
雲昭的神色總算是動了下,她唇角微抽,一臉無語:“你這不是偷情故事,是鬼故事。你父皇能信?”
晏南天微微晃神。
風從窗外來,掠過他汗湿的衣背,激起一串串麻涼。
他不動聲色深吸一口氣,垂眸淡笑:“我自有辦法讓他信。”
雲昭:“哦。”
對坐片刻,她挑了挑眉,神秘兮兮地八卦道,“哎。”
晏南天心中悄然嘆了口氣:“嗯?”
雲昭樂呵呵道:“你那外室,藏哪兒?怎麼認識的?好不好看?說來聽聽!”
晏南天:“……”
看著她那雙漆黑明亮、滿是愉悅、一無所知的眼睛,他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該喜該愁。
“快點呀!”雲昭催促,“編一個我聽聽!”
晏南天:“……不。”
雲昭很不高興:“你真沒勁。”
晏南天微笑搖頭:“嗯,我沒勁。那種糟心故事,這輩子也不要給你聽。”
他隻覺心髒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承受著凌遲之刑,另一半卻在飄然狂歡。
阿昭……阿昭!
他盯著她,自虐一般想象她有朝一日得知了真相,自己慘笑著,扯開胸膛,撕出心來給她看的樣子。
可真痛快。
第102章 棄他而去
別苑位於京都以北,洛水河畔。
夏日炎炎,帝桂林最是茂盛,明黃的葉片在烈日下泛起金彩光層,淡紅玉色的葉梗隱在金光下,看不分明。
到了秋冬時節,葉梗會轉為赤血般的顏色,金黃葉面上也會沁出斑斑點點的紅。
傳說那是人皇隕落時濺滿群山的血。
“沙沙——沙沙——”
雲滿霜目光復雜地看著那具活屍。
活屍正在側廊下走來走去,懷裡抱著個白胖可愛的嬰兒,嘴裡咿咿呀呀唱著模糊不清的哄睡歌。
這一幕並不會讓人感覺溫馨。
且不說溫暖暖是個活屍,隻說這嬰兒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嬰兒的母親此刻又在何處,絕對便是個慘絕人寰的鬼故事。
晏南天把事情做得很幹淨,明面上一片歲月靜好,毫無破綻。
雲滿霜嘆息一聲,視線轉向天際。
“他會來嗎?”他自語般問。
“會。”黑傘下的趙宗元笑嘆,“他自知生死難料,也就剩這點念想了。何況。”
這隻透明的鬼側目望向自家二哥。
“他能全心信任的人,隻有你了。”
趙宗元轉頭提醒老柳,“最後這句不要翻譯。”
以免徒增感傷。
老柳老實地點點頭,對自家將軍說:“會。他自知生死難料,也就剩這點念想了,何況他能全心信任的人隻有你了,最後這句不要翻譯。”
雲滿霜:“……”
趙宗元:“……”
雲滿霜搖了搖頭,失笑。
他往前一步,走到陽光下。
“他從前,熱血意氣,酷愛冒險。”雲滿霜語氣平靜,“換那時候的他自己,恐怕也不敢想象將來有一日為了活命,竟能無惡不作,醜態畢露。”
春風得意的少年郎,終歸是變成了苟命怕死的老王八。
“他信我,因為他相信我還是從前的雲滿霜。迂腐,重信,把清譽看得比天還大。”
雲滿霜輕輕搖頭。
“他沒想過他為什麼會變成今日的樣子,我卻已經親身見證。”他的目光深邃如海,“因為權力。”
至高無上的權力,就是世間最美味的毒。
一旦嘗到,誰也不願意撒手。
雲滿霜在水鏡世界裡做過一國之主,縱橫天下,指哪打哪,所向披靡。
他也試過了真正把權力握在掌心的滋味。
趙宗元凝望雲滿霜的背影,許久,沉沉吐出一口鬼氣:“他若知道二哥嘗過,怕就不敢來了。”
雲滿霜嘆氣:“誰敢說自己不會變——我也變了。”
他轉過頭,望向執黑傘的老柳,以及老柳身邊的鬼魂趙宗元。
“三弟,老柳,你們怎麼看?”
趙宗元:“……”
得,變了,但沒完全變。
*
傍晚時分,雲滿霜剛把酒壇子搬出來,端坐帝桂樹下,便聽到院外重甲鏗鏘作響。
重兵如潮水般湧來,頃刻包圍了這座別苑。
院門被撞開。
老太監敬忠垂著一雙厚重的眼皮,將形容枯槁的帝王攙下龍輦。
皇帝抬了抬手。
甲胄聲整齊響起,兩列禁軍退守在別苑外。
皇帝隻帶著敬忠公公一個人,緩緩踏進了門檻。
“雲二弟,喝酒都不叫我,這可做得不地道!”皇帝呵呵笑道。
雲滿霜也不問他為何知道自己在這裡,隻沉默著,提起酒壇,注滿另一隻大瓷碗。
“叮凌凌。”
酒液清澈,濃香四溢。
皇帝老實不客氣地摸到他對面坐下。
敬忠公公沒來得及用袖子揩木凳,輕“嗐”一聲,悄悄跺腳。
雲滿霜又提起酒壇,再倒滿一碗,擺到左手邊。
皇帝目露懷念:“三弟的位置啊,他若是還在就好了。”
雲滿霜面無表情:“他在。”
皇帝搖頭嘆息:“他呀,當年若是娶親留個血脈多好,替他把孩子養大,也好留個念想。”
雲滿霜:“他自己就在。”
皇帝又道:“兄弟三人終究沒能見上最後一面,許多話再無機會講。”
雲滿霜望了望左手邊陰沁沁的空處:“……你真的可以講。”
“想什麼呢雲老憨,”皇帝有點氣喘,笑容倒是難得爽朗,“你以為我這次來,是要送你去見三弟?你可把大哥看輕了!”
趙宗元垂眸笑了下。
“孩子呢?抱過來我看看。”皇帝端起酒碗啜了一口。
敬忠公公一臉心疼,又不敢勸。
侍女抱了嬰兒過來,它睜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住趙宗元“咯咯”笑。
皇帝以為嬰兒在看自己,抬起手,想摸摸它嬌嫩的胖臉。
嬰兒“哇”一下大哭起來。
皇帝枯癟的手尷尬停在半空,自嘲地笑道:“嬰兒能見鬼,知道我命不久矣,怕我。”
“那不會。”雲滿霜道,“它見著三弟就高興。”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侍女把嬰兒抱走:“行了,我知道你怨我。但是二弟啊,三弟的死,你覺得真能怪我麼?他有話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他都以死相逼了,我有什麼不能答應?”
雲滿霜盯著皇帝的眼睛。
這雙眼睛已經渾濁,從裡面找不出半點真心。
他抬起手中的碗,狠狠悶下一大口。
“咚!”
雲滿霜把空碗重重擱在木桌上,提起酒壇,又注滿一碗。
“三弟,幹!”
他碰了碰左邊桌側那隻盛滿烈酒的大瓷碗。
皇帝也嘆著氣抬起碗,去碰趙老三那隻。
雙碗相觸,忽有一道刻骨寒意順著手腕攀上來,陰沁沁襲向心肺。
皇帝手一抖。
將死之人,身上陽氣淺薄,恍惚間竟像是看到了趙宗元的身影。
呼吸猛一滯,瞳仁收縮。
放下碗,揉了下眼,發現那處空空蕩蕩,哪有什麼趙宗元。
畢竟做了多年皇帝,隻驚了一驚便笑了起來。
“趙三弟惦記了一輩子小侄女,如今有了侄孫,說什麼也得來看看!”他再次用碗撞了撞桌上那隻酒碗,“來,三弟,大哥敬你!你在便好了,雲老二這個悶葫蘆,跟他喝酒最無趣!”
雲滿霜不說話並默默幹掉了一大碗酒。
皇帝絮絮說起了從前。
“當年陰平山、血河岸、鄭家堡、凝雲橋幾場大仗,我們兄弟三人殺得是真痛快!人生若能重來一次便好了,這麼多年來,我再無一刻能有那時開懷!”
雲滿霜沉默著連幹了三碗酒。
放下碗,他總算瓮聲開口:“你還漏了一件。”
“哦?”見他難得接話,皇帝不禁打起精神,挑高眉毛,“哪一件?”
雲滿霜抿唇片刻,沉聲道:“隴陽道。”
皇帝微窒,臉上顯出些不悅:“朕說的是兄弟三人,隴陽道隻有你和朕,沒有那逆賊!”
雲滿霜認真告訴他:“三弟對你我,仁至義盡。那處沒有敵襲的道口,便是三弟獨守。”
皇帝眸光微閃:“……你知道了。”
雲滿霜心頭一震,驀地抬眼:“原來你早就知道!”
他將碗重重往木桌上一頓,酒液濺出,疾聲喝問,“你知道,竟如此待他?!”
敬忠公公皺眉上前:“大膽~”
皇帝豎手,示意敬忠退後。
“叛了便是叛了。”皇帝沉聲道,“趙氏站先太子,人盡皆知。我若心慈手軟,如何震懾其餘那些心懷不軌的叛逆之徒?”
雲滿霜盯著他,眸中有怒焰燃燒。
失望?痛心?不,這些詞語,抵不上他心頭情緒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