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牙開口,一字一頓:“三弟真不值!”
“不,二哥,”趙宗元的鬼魂探過身來,拍了拍雲滿霜肩膀,“有你在,便值得!”
皇帝哼笑:“有什麼值不值,為君效命,本就是他應盡之義!”
他抬眸瞥向雲滿霜。
“你也一樣!”他用微顫枯瘦的手指點了點雲滿霜,“既然回來了,那也不用再走,鎮西軍有老九接手,你且在這裡含飴弄孫。”
雲滿霜冷冷看著他:“你以為我會答應?你可知道九皇子給鎮西軍造成了多少損失!”
“那又如何。”皇帝聲線轉冷,“總好過你擁兵自重,鑄成大錯!敬忠!”
敬忠公公垂首上前:“老奴在。”
皇帝道:“廢了我二弟修為罷,以免他想七想八,鑽了牛角尖,又讓我傷心。”
“是。”敬忠公公笑吟吟望向雲滿霜,“大將軍王,那……得罪啦。”
雲滿霜把手中的碗重重磕在木桌上。
他虎目透出精光,逼視皇帝:“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敬忠稍等。他撥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抬起漸顯疲累的眼睛,問:“哪件事?”
“九皇子觸犯軍紀,我已將其……”雲滿霜緩聲道,“就地正法。”
皇帝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敬忠公公輕吸一口涼氣,周身氣勢一震,立刻將修為催升到頂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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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皇帝難以置信,“你反了天了?!”
雲滿霜危坐不動:“君要臣反,臣不得不反。”
皇帝依舊不敢相信,他眯起一雙曾經銳利過的鷹目,陰沉沉盯住雲滿霜。
“你的妻女,都掌握在朕的手心。”皇帝寒聲道,“今日就算你有把握殺出重圍,就不用顧忌她們性命了麼!”
雲滿霜隻冷冰冰盯著他,身上氣勢節節攀升。
“嘎——吱——”
臺階上方,兩扇雕花黑木門緩緩敞開。
皇帝沉著臉,抬眸一看。
隻見新點起的燈火下,正正站著一個人。
一身玄黑長袍,頭發束得一絲不亂,雙手攏在身前,溫潤如玉,風儀萬千。
晏南天。
“父皇莫不是忘記了,誰才是這間別苑的主人?”
晏南天一步一步踏下臺階,走到雲滿霜身旁,站定。
他溫聲告訴皇帝:“湘陽夫人和阿昭都有我看顧著呢。”
皇帝眯起眼睛,視線在他二人之間來回逡巡:“好,好,好哇!朕看你是真吃了熊心豹子膽!”
“既然如此,”皇帝咳嗽著,驀地起身,“今日這裡,便一個也不用走了!”
敬忠公公微笑著護到皇帝身前。
潛在院牆上的暗衛發出一聲清哨,立刻便有重甲禁軍破門而入,鏗鏘舉刀。
“雲滿霜。”皇帝真心實意地痛心疾首,“朕萬萬沒想到,你竟叛朕!待朕得道登仙,難不成還會委屈了你這老兄弟?”
雲滿霜搖頭:“你怕是還不曉得上古仙神都是些什麼東西,你以為他們會渡你?”
皇帝輕聲笑嘆:“我晏氏祖上清平神君,自然會渡我這個不肖子孫。”
他疲倦地擺了擺手,“你們這些人啊,沒有福氣!罷,罷,謀逆當斬!”
一眾禁衛齊齊落刀,刀鋒直指雲滿霜等人,步步逼近。
敬忠公公周身真氣湧動,順德公公也氣喘籲籲趕到,開始撸袖子。
眾人圍向臺階下的那小貓三兩個人。
便在這時,周遭忽然傳來脆響。
隻見左右廂房的大窗轟然破開,跳出埋伏好的東華宮精銳。
“殺啊——”
兩隊人馬瞬間殺成一堆。
雲滿霜反手拔劍,殺向敬忠公公,轉眼便過了十餘招。
他邊打邊笑:“晏老七!你有個屁的誠心!這老奴一身修為,瞞了我兄弟幾十年!”
皇帝已經站到了戰圈之外。
皇帝哼笑:“瞞你又如何,你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心懷不軌?怎麼,是朕冤枉你了?”
“呸!”
雲滿霜抡劍猛攻。
“晏老七,沒發覺這屋子裡全是鬼氣?睜大眼睛看看,三弟找你索命來了!”
“咣啷!”
沉沉一隻酒碗莫名翻倒在地,摔得粉碎。
皇帝面色微凜。
那酒液灑落滿地,皇帝隻覺兩眼一花,竟把它看成了血。
他用力閉了閉眼,搖頭。
陰風襲來,裹著沉沉血腥氣。
皇帝摁住額頭。
他已是將死之人,肩火將滅,魂魄不穩。
趙宗元挾一身鬼氣攻他魂魄,皇帝立刻便陷入幻覺。
隻見四壁、地磚、廊柱……一處一處,滲出血來。
鬼氣森森,腥風陣陣。
皇帝寒毛倒豎,腮幫子上浮起雞皮。
“來人,來人,護駕!護駕!”
禁衛分心護駕,立刻被砍倒了好幾個。
皇帝摁著頭,怒道:“雲滿霜!枉朕那麼信任你!”
雲滿霜力戰敬忠。
他這個戰神最擅長的是在戰場上打正面大決戰,單論個人修為,並不是登峰造極。
而敬忠卻是真正的高手。
一對一,雲滿霜其實不敵,被逼得步步倒退。
他好不容易尋到個空隙,揚聲回道:“信任?信任便是抓我妻兒,害我將士,廢我修為?被你信任可真是老子的福氣!”
皇帝:“……”
皇帝草草環視一圈。
雖說對方有備而來,但卻少了敬忠、順德這樣的大內高手。
隻待敬忠拿下雲滿霜,其餘這些人便不足為慮。
皇帝心下一定:“護駕,護著朕,離開這鬼院子!”
“是!”
眾人護著皇帝往外撤,隻見晏南天持劍站在門前,擋住去路。
皇帝怒聲道:“順德你在哪,給朕殺了這個逆子!”
“噯!噯!”
順德公公搖晃著一身胖肉,疾步幾步,脫離戰圈。
途經雲滿霜與敬忠的戰場時,他連聲嚷嚷著“讓讓,陛下叫我呢”,身軀一擠,從敬忠身邊穿過。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
看著憨厚笨重的順德公公,忽然輕飄飄旋身,一掌擊中敬忠後心。
“砰!”
敬忠猝不及防,一口鮮血噴出。
雲滿霜重劍斬落,敬忠匆忙抬手硬拼,傷上加傷。
“順德?!你!”
順德一陣猛攻。
院門前,晏南天輕笑:“不然父皇以為宮中替我通風報信的是誰?”
皇帝摁住額頭:“是朕小看你了。”
晏南天抿唇笑笑。
敬忠又挨了一記,咽下血,怒道:“順德,你為何如此!”
順德嘆氣:“咱們這些人,畢生所求不過就是主子的恩寵罷了。陛下隻認您這一個心腹,我也得為自個兒尋個出路啊。”
敬忠目眦欲裂。
院中血光飛濺,刀兵相接。
戰鬥持續了很久。
敬忠公公是個硬骨頭,身上傷痕一道接一道綻出,骨骼一處接一處破碎,他始終力戰不倒。
直至闔上雙眼前一刻,他仍然試圖衝向皇帝,掩護主子撤退。
敬忠一倒,場間便是收割。
眼見塵埃落定,勝負已分,晏南天撩開衣袍,緩緩單膝下跪。
他用指尖挑起長劍,奉向皇帝。
“恭請父皇升天。”
皇帝回眸望向雲滿霜。
那個曾經與自己生死相隨的兄弟,此刻隻斜提著染血的長劍,目光冰涼。
“雲老二……”
雲滿霜望向身旁面容憨厚的侍衛老柳。
片刻,他目光一定,抬眸,望向皇帝。
雲滿霜道:“大哥。”
皇帝眼睛微亮。
卻聽雲滿霜揚聲道:“我與三弟,都沒什麼話要對你說了。”
皇帝嘆了口氣。
曾經的生死兄弟,當真已經棄他而去。
皇帝回過頭,望向跪在地上的晏南天。
勝負已定,這個兒子再不掩飾眼睛裡冰冷又熾熱的勃勃野心。
他跪在地上,抬眸望向自己的父親。
他贏了。
他在享受最後一段向人跪拜的時光。
四目相對。
晏南天微微勾起唇角。
皇帝喘息著,沉聲開口:“晏氏一族,每一個皇帝臨死前,都會傳給儲君一個秘密。但,你已被褫奪儲君之位,這個秘密,朕不打算告訴你了!”
他也是修行之人。
真氣一凝,直取心脈。
“錚。”
耳畔響起弦斷之音,他緩緩後仰跌去,瀕死之際,清晰地看見了趙宗元年輕的臉。
*
返程路上,晏南天喂皇帝吃下了一隻屍蝼蛄。
順德公公屁顛顛追在邊上,好奇地問:“殿下,那雲滿霜與敬忠硬拼半天,已是強弩之末,為何不就勢將他拿下?放他走,難道不怕縱虎歸山?”
晏南天眸光泛懶。
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敲著龍輦扶手,他輕聲吐氣。
“不能。”他垂下桃花眸,清秀的面龐上浮起一絲羞赧的笑意,“我答應過阿昭,不讓能嶽父出事。答應她的事,我都會做到。”
順德張了張口:“……噯!雲姑娘願與殿下冰釋前嫌,真是再好不過!”
晏南天低低笑出聲。
順德問:“那殿下,通天塔大祭,是否立刻停下?”
晏南天側眸,似笑非笑:“為何要停?”
“啊?”順德呆愣。
晏南天壓低嗓門:“停了大祭,那陰神不就被放出來了?孤要將他,鎮壓到死。告訴他們,停下召喚黃泉邪骨,其餘照舊。”
他望向身旁變得乖順聽話的活屍皇帝。
“阿昭什麼也不會知道,我會將她好生護在身旁——停。”
龍輦停了下來。
“順德,你帶‘父皇’回宮。”晏南天腳步輕快,笑容愉悅,“我要去買阿昭最喜歡的桃花釀和桂花糕。”
從今往後,再不會有任何事情令她煩心。
他大步離開的背影,仿佛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
雲昭把東華宮中的人全都叫到殿前。
眾人不知道這位小祖宗又要作什麼妖,隻能陪著笑,一雙雙眼睛惴惴看向她。
“我要出宮。”雲昭直言。
眾人悄然吸一口氣,毫不意外。
“殿下交待,近日外面兇險無比,雲姑娘千萬不可以任性。”
“雲姑娘等殿下回……嘶!”
雲昭二話不說舉起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徑直大步往外走:“誰擋我一下試試!擋我便是殺我!”
留下來看護她的老趙頭痛欲裂:“雲姑娘啊,祖宗啊……”
雲昭冷笑:“晏南天做了什麼,你們心裡都清楚。這些日子我都看著呢,你們既然對我有愧,那就不要擋我的道!”
眾人齊齊吸了一口涼氣。
這祖宗恢復記憶了!
殿下鏡花水月的美夢,終究成不得真。
雲昭寒聲威脅:“我今日,要麼走,要麼死,諸位選一個吧!”
她腳步微微一頓。
“隻要有人擋在我面前,我立刻自戕。”
她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