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此女滴水不漏,就連她的丫鬟‘侄兒’話都很少,反倒是同喜那個蠢貨,又吃又說,說了不少。
不急。
踏出正房的紀景行心想,索性他要隱藏自己的行跡,這地方用來藏身倒是不錯,他會弄明白這位‘顏太太’到底想幹什麼。
是夜。
外面的梆子剛響過三聲。
紀景行躺在榻上。
外間,同喜已經睡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暗鋒。”
一個黑影從房梁上飄了下來。
無聲無息。
若不是有月色從窗外灑射進來,誰都看不出這黑影是個人。
“給疾風司傳話,明日碰個面。”
“是。”
惦著今天和謝蘭春有約這事,顏青棠也顧不上和書生相處的事。
中午吃罷飯,她便匆匆出了門。
出了青陽巷,李貴已經趕著馬車在斜對面街口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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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馬車,馬車往幽蘭巷走,車裡的素雲從櫃子裡翻出各種用物,幫顏青棠進行喬裝。
發髻拆開梳雙髻,髻上纏著粉色細帶,膚色要都塗暗了,還要用炭筆加幾顆痣點綴。
顏青棠並不知道,就在她走後,還有一對主僕也走出了那座小院,以和同鄉學子有約為由。
到莳花坊時,謝蘭春剛用完午飯。
因著要盛裝打扮,自然要沐浴更衣以做準備。
如是又是一個時辰過去,等謝蘭春這邊弄停當,花船也準備好了。
在蘇州城裡,幾乎每個勾欄院都有自己的花船,畢竟是水鄉,城裡水道繁密,城郊河湖眾多,攜美遊湖當是一大樂事。
有很多暗娼窯子甚至就設在花船上。
所以在城裡,隻要看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畫舫,正經人都知道不是什麼好地方。
莳花坊也有花船,但與普通花船不同,隻有作為頭牌的謝蘭春和蘇小喬,各有一艘花船。
不過畢竟是上等花樓,出入的皆是文人名士、巨商高官,走得也是上等路子,花船上可不做直接的皮肉生意,多為雅事。
時下有許多尋芳客,都以能登上兩大花魁的花船為榮。
莳花坊東側門外,有一埠頭,連通著水道。
一行人上了花船,船上的人並不多。
船也布置得十分雅致,從外表看去並不像一艘花船,反而像私人畫舫,隻有船頭所懸的兩盞燈籠上,所書的‘謝’字,宣告了船主的身份。
花船一路行來,兩岸少不得有人張望,直到離開鬧市,這種情形才絕跡。
艙房中,謝蘭春淡淡道:“他還沒到,你不用拘謹,他為人謹慎,每次若是他來,船上的下人都不會隨意走動。”
顏青棠也沒客氣,當下打量起這艘畫舫來,甚至還跑去外面四處看了看。
如是又行了一會兒,水道越來越寬闊,兩岸人跡漸漸罕見,眼見快要出城了,船在這時卻突然靠岸了。
“姑娘,阮大人到了。”下人進來稟報道。
謝蘭春沒有動,顏青棠就也沒有動,老老實實站在她身邊。
不多時,隨著一陣腳步聲,一個約莫有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進來。
他一手背在腰後,身姿如松,面容清雋,穿一件藏青色蘇綢直裰,肩披黑色鶴氅,是一個看起來很儒雅,但又不失威嚴的男子。
他看上去有些疲憊,但是眼神很清亮,在看到謝蘭春後,露出一個微笑。
謝蘭春這才站了起來。
男人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
“怎麼看你又清瘦了許多?”
“也許是天熱……”
一旁,跟著阮呈玄進來的隨從,見丫鬟沒有動,忙給她打手勢。
顏青棠心知自己是疏忽了,到底沒有服侍人的經驗,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慌亂,而是看向謝蘭春。
“下去吧。”謝蘭春淡淡道,又對男人說,“櫻兒感了風寒,便換了個丫頭服侍我……”
男人淡漠的目光在顏青棠身上一劃而過。再之後發生了什麼,顏青棠就不知道了,她去了外面。
而這一會兒工夫,船已經出城了。
看得出這位阮大人很謹慎,和人見面還要選在城外。
姑蘇城外東南二十裡,有湖,曰澄湖。
又叫陳湖或沉湖,不過這是許久以前的名字。據傳說,此地原是一個叫陳州的地方,忽而地陷成湖,因此得名。
當然傳說隻是傳說,不過這湖倒是挺大的,一眼看去,望不到邊際。
時值初夏,湖中有許多大小不一的船隻遊弋,有的一眼望去就知是花船,有的是漁船,也有看不出身份的私人畫舫。
顏青棠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就被叫進去了。
進去後,也無他事,不過是服侍二人茶水點心。
看得出阮呈玄是十分喜歡謝蘭春的,但不知為何謝蘭春眉眼之間總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怨。
那阮呈玄倒是挺縱容,仿若未覺。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
不知何時船也停下了,不再往前行駛。
眼見夕霞染湖,依舊不見那位巡撫大人的蹤跡,顏青棠不禁心生焦急,難道今天要白跑一趟?
就在這時,一艘不起眼的平底烏篷船,緩緩往此處行來。
“大人,盧大人到了。”
阮呈玄站了起來,大步而出。
顏青棠跟在謝蘭春後面,也出去了。
就見對面船上出來一人,年紀約有四十多歲,四方臉,微須,穿一件寶藍色直裰,身後跟著兩個隨從打扮模樣的人。
沒有招呼,二人隻是遙遙一拱手,對方步履匆匆地上了船,之後二人相互搭著手,進了船艙。
看得出二人關系不錯,都是面帶笑容。
謝蘭春沒有跟進去,顏青棠自然也隻能跟著。兩人去了另一間艙房,又過了一會兒,有下人來領謝蘭春過去。
此時艙房裡已擺上酒宴,阮呈玄正與那中年男人對飲,見謝蘭春進來了,那疑似江蘇巡撫盧遊簡的中年男人眼睛一亮。
阮呈玄一抬手,笑道:“知道你喜音律,今日請了謝大家來助興。”
盧遊簡撫掌大笑:“還是茂成兄懂我啊。”
顏青棠不禁看了謝蘭春一眼。
謝蘭春眉眼不抬,蓮步輕移來到提前布置好的琴臺前坐下。
她雙手覆於琴弦之上,素腕微勾,纖指輕揚,那優美婉轉的曲調便傾瀉而出。
卻不知為何,琴聲中隱隱有一絲幽怨。
同是澄湖。
一艘燈火通明、裝飾得格外花枝招展的花船上,隱隱傳來男女的嬉笑和樂聲。
二樓東南角,卻有一間艙房格外顯得幽靜。
一襲青衫的書生坐於大椅上,面前站著一個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這顏家發跡不過二十多載,也是這些年葛家逐漸收縮在絲織上的產業,才脫穎而出……這次若不是主子派人傳話,讓再打聽顏家,屬下倒是忽略了對方,沒想到竟在這細枝末節上,出了如此大的紕漏。”
說著,黑衣人單膝跪地,俯首認錯。
紀景行淡淡抬手。
“行了,起來吧,這也不是你的疏忽,一介小小商人,確實也入不得疾風司的法眼。”
疾風司是幹什麼的?
它前身乃當今聖上乾武帝的暗衛,乾武帝登極之後,暗衛就變得不太有作用,於是就順勢將其化為了疾風司,負責監察百官,刺探民情、軍情、及監視各地封疆大吏。
從表面上來看,疾風司不顯山不露水,實則這些年來但凡有高官落馬,其中無不有疾風司的影子。
但由於其太低調,既沒有辦差衙門,又隱在暗處,致使許多朝廷官員根本不知道有個疾風司。
而知道的,大多諱莫如深,深怕被疾風司找上門。
可想而知,即使疾風司在蘇州有人駐扎,監察的也是各大高官,又怎會對一個小小的商賈上心。
黑衣人,也是疾風司下百戶陳越白,站起來繼續道:“如今顏世川突斃,其女顏青棠繼承家業,日前顏青棠去了蘇州織造衙門,轉天趙慶德就去找了嚴佔松,嚴佔松命人給吳江知縣打了招呼,壓下了顏家家產之爭的案子。”
“也就是說,嚴佔松還想保顏家?”
修長的指節輕點椅背,一張美如冠玉的臉,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一半籠上陰影。
“所以屬下才說,顏家大概是葛家故意頂上去的,葛家估計也不想顏家在這時候倒。”
為何不想讓顏家倒?
自然是顏家還有作用。
“你覺得那顏世川的死,和嚴佔松有沒有關系?”
“這……”陳越白遲疑道,“嚴佔松還想保顏家,就是怕影響了他們的‘生意’,應該不會對顏世川下手,但是太巧了……”
可不是太巧了,怎麼顏世川哪條路不走,偏偏就走了那條路,偏偏哪兒不塌方,就那一個小山坡塌方,砸上了顏世川的馬車?
“罷,你讓人繼續盯著吧。”
見一旁桌上放著一支千裡鏡,紀景行順手拿起來,把玩了兩下,又順勢看向窗外。
不遠處,一艘二層的畫舫正隨波蕩漾,其船頭懸掛著兩個燈籠,上書‘謝’字。
“那就是阮呈玄的船?”
第22章
◎她怎麼在那船上?◎
陳越白順著看向窗外, 點了點頭。
“魏周兩派鬥得如火如荼,但在蘇州,周閣老這一派從來沒佔過上風。盧遊簡來蘇州上任後, 阮呈玄頻頻拉攏對方。”
“盧遊簡喜音律, 對名揚江南的謝大家謝蘭春甚是仰慕,偏偏這謝蘭春是被阮呈玄包了的粉頭,阮呈玄幾次帶謝蘭春邀約盧遊簡, 大概是想效仿東坡居士讓美與友。”
所謂東坡居士讓美與友,講的是東坡居士有一友人,看中了他的美妾春陽,便以一匹白馬相換, 東坡居士欣然答允的故事。
陳越白說出這典故,頗有調侃意味。
要知道在當下, 官員名士們結伴狎妓這種事太常見了。
朝廷屢禁,屢不止, 更不用說江南這種從古至今皆風流的地方。
澄湖是僻靜, 但也不是沒人,這入目之間能看到的船,哪艘船不是攜美同遊?
能用一個粉頭換得盧遊簡向周系靠攏, 這筆買賣簡直不要太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