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並非我下命,而是……”
“而是你身在局中,迫不得已?周閣老這一派也並非你說了算。你們這些人都覺得除掉我,最為快速簡潔,不過是一弱質女流,殺了也就殺了,為了大事,可不拘小節。”
這一次顏瀚海未再說話。
顏青棠卻笑了。
笑得前仰後合,仿佛聽到什麼天大笑話。
景有些擔憂地上前一步。
“你不要覺得我是在替你辯解,我隻是在譏笑你。”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淚,站直了身子。
“枉你顏瀚海覺得自己智計百出,實則身處局中,為人算計,昧了良心為你們所謂的大事大義,犧牲良知,犧牲友人,哪怕最後真贏了,你真覺得你還是你?”
不得不說,這句話尤其誅心。
旁人大概聽不懂,但顏瀚海聽得懂。
所以一直以來雖滿懷歉意,但一直很冷靜的他,罕見得臉一白。
他深吸一口氣,用袖子掃落了胸前的茶渣,又從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胸前的水漬。
做完這一切,大袖飄飄,一派儒雅的他,似乎又恢復到之前那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顏四爺。
“你說得對,我確實不再是我。”
“當人身處高處,居高臨下侃侃而談,輕而易舉就能做成各種事,便會漸漸迷失了自我。”
“所謂的一人一家一縣一城,在有些人眼裡,不過是一行數字,一個名稱,一行字,說出這些話的人,從來也不會想到自己淺淺一言,便可決定數萬甚至數十萬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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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顏瀚海也曾疑惑過,痛苦過。
他當初想幫顏世川是真的,想為他想辦法也是真的,直到他求助老師,老師得知其中之事,順勢讓他就此布局,為扳倒魏黨做鋪墊。
魏黨一系官員,大多都是江南士族出身,或背後有江南士族支撐,其勢力之大,上至高官,下至地方士紳,盤根錯節,旁人難以插手,能以此為契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期間,顏世川與他有許多書信來往。
見信中對方甚是痛苦,他也迷惘過,感同身受過,不解過,質疑過。
他對老師說,早扳倒魏黨一日,百姓就可少受許多苦。
老師卻說,我們做的是大事,魏黨勢大,我們隱忍一時,是為了一擊必中。一擊不中,是時必然會引起魏黨警覺,到那時候毒瘤非但無法根除,反而會藏得更甚。
苦一人而幸百人、千人、萬人。
容之,難道你不懂?
第39章
◎別哭,滿腹怨氣季書生◎
他懂。
所以他安撫顏世川, 讓他等待時機成熟。
包括當初決定顏青棠命運的那一刻,也不過是他們這些人口中的一句話,這時他已經不會質疑了, 因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苦一人而幸百人、千人、萬人。
如果重來一次?
如果重來一次, 大概依舊如故。
歷經多載,他早已不是當初的他。
顏青棠聽得出這不是懺悔。
諸如顏瀚海這種人,其實跟她很像, 從來做什麼就是一旦做了,便永遠不會後悔,因為重來一次,她依舊如故。
當然, 她不會是他,因為她不會昧掉自己的良心。
至於他為何對她說出這番話?
也許是想解釋, 也許是迷惘。
誰知道呢,她並不關心。
“所以你來找我做甚?道歉?同仇敵愾?妄求合作?企圖用大義來感召我, 就像當初感召我爹一樣?”
之前, 顏瀚海確實這麼想的。
可事到如今,他才發現——以前他小瞧了此女,現在依舊小瞧了此女。
她知道的比他想象中更多, 甚至一眼就看明白他的用意。
這種時候, 再提任何事,都是自取其辱。
“離我,離顏家遠點。”顏青棠轉過身, “該報的仇, 我自己會報, 但與你們無關。”
一行人出了林子。
等過了一會兒, 顏瀚海從林中出來時,院中隻剩了他的人。
“下山吧。”他面露倦色道。
韓娘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點了點頭。
回去的一路上,顏青棠很安靜。
讓她意外的是,景也異常安靜,似乎有什麼心事。
本來她打算直接回蘇州,命下了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說回家去。
回去後,她一個人在書房裡等著,讓人把陳伯請了來。
陳伯似料到姑娘找他做什麼,來的時候,手裡捧著個小木箱。
“……出事前,老爺就有預感可能要出事了,曾與四爺去過一封信,四爺回信說近日便歸。老爺大抵心中還是不安,便把私賬箱子和這些書信給了我。”
“老爺說,若他真出事了,家裡若碰到難處,就把私賬箱子給姑娘,姑娘知道該怎麼用,但不到萬一,這些書信萬萬不要拿出來。”
陳伯打開箱子。
箱中裝得不是別的,正是這些年顏世川和顏瀚海來往的書信。
所以其實陳伯早就知道一切,不說不過是不想她去報仇,不想她也身陷其中?
“老爺說,此事若不成,便從他而止,他做出的決定不後悔,但不想把姑娘也牽扯進來。”
“老爺說,讓姑娘不要記恨四爺,事情是他願意做的,他也知曉利弊,就讓他任性一次,做一些對得起良心的事,成與不成都罷,反正他也早就想去找太太了,唯獨就是放不下姑娘。”
果然是她爹會說的話。
這也是她為何那麼憤怒,卻沒有將她爹的死硬歸咎在顏瀚海頭上。
都不清白,都在她爹的死上插了一手,但罪魁禍首卻是嚴佔松和葛家那一幫人。
現在罪魁禍首還好好的在那兒,她暫時不會分心,等罪魁禍首都解決了,她才會再去想報其他的仇。
“我爹還留了什麼話?”
“老爺在幾個絲庫裡給姑娘留了東西。老爺說,若有一日姑娘見了四爺後,主動來找老奴,就讓老奴把信和東西給姑娘,若姑娘不來,書信便自此隱下。”
“老爺說姑娘一定明白他的用意,如果姑娘想去做什麼,一切的前提是姑娘先保全自己。若不然,他和太太在地下也不會安心。”
箱子中除了信,最下層還放著一個小冊子。
冊子不過薄薄幾頁,上面記載著這幾年,每年顏世川利用顏家之便,截存下的生絲。
幾個絲庫裡加起來,竟有一百多萬斤之巨的生絲,可以折合一萬擔。
她爹是怎麼存下這麼多生絲,難道是早就預料有一天會缺絲?
轉念顏青棠又想,不是她爹早就預料到,而是顏瀚海那伙人一直等待的時機不就是此時。
蠶絲需要蠶來吐,蠶吐絲需要吃桑葉。
江南雖氣候溫暖,雨水多,適合種植桑樹,但也不是沒有天災。
織造局涸澤而漁,每年都窮盡各種辦法將當地產出的絲綢壓榨幹淨,讓絲戶織戶沒有任何剩餘。
一旦出現天災,桑園減產,必然會造成當年生絲減產,絲綢供應就會出現問題。
到那時候,織造局這伙人既要顧著歲織,還要顧著生意。
左支右绌之下,這就是顏瀚海等人一直等待的時機。
她爹恐怕早就洞悉其中的利害關系,甚至心知肚明顏瀚海讓他在等什麼,所以每年頂著織造局那的壓力,偷偷截留生絲,就是為了等這一天爆發時,讓顏家可以進可攻,退可守。
“陳伯,你先下去吧。”
等陳伯走後,她掩面而泣。
泣的是枉她自詡聰明,竟一直沒發現她爹暗中背著她做了這麼多事。泣的也是她爹明明預料到不好,卻還在與她留後路。
種種後路,庇護她至今。
一塊疊成方塊的帕子,出現在她眼前。
順著遞帕子的手往上看,正是景那張戴著面具的臉。
顏青棠扯過帕子,把臉囫囵地擦了一下。
“你做暗衛這麼久,難道不知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時候不該出現?”她的語氣不太好,沒人想被人看見自己脆弱的樣子。
這女人不識好人心,殊不知他出來遞帕子,也是猶豫了好一會兒。
“你別哭。”
他咳了聲,背手看著別處,“欽差大人會幫你。”
顏青棠看了他一眼,拿帕子擰了下鼻子。
“他幫不了我,他若能幫我,也不會與我合作。”
有些事她隻能自己做,有些路她隻能自己走。
“我可以幫你。”
顏青棠又瞅了他一眼,突然來了興致。
“你能幫我做甚?”
景不說話了。
她卻突然笑了,頂著微紅的眼眶,被擰紅了的鼻子,眼含笑意。
“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景。”
面具後,一張俊臉復雜至極。
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
初識她,機警果斷,殺人的時候眼睛都不眨。明明那麼脆弱,卻十分聰明,竟知曉利用馮澤來利用他。
再見她,她竟搖身一變成了個商戶太太,要把房子賃給他,那時他還不知她的目的,還以為她是衝著他去的。
事後證明,她確實是衝著他。
可她竟是為了找他借子,不惜各種布局,滿口謊言地哄他騙他。
第三次見她,她竟扮成丫鬟,摸到了阮呈玄的船上。
又是一場突發危機,換做旁人該死幾回了,她卻又再度機靈化解。
彼時她還不知救她的人是誰,裝瘋賣傻,企圖蒙混過關。後來知曉他是馮澤背後的‘大人’,僅憑短短幾言,便成功說服他與她合作。
她對謝慶成那個窮書生,心存憐憫,知道照顧對方的自尊,從不用居高臨下的眼光去看待對方。
對謝家那家子極品,她隱忍多時,不動聲色,卻在臨了反手一擊,丟給謝慶成自己解決。
他幾乎可以想象,即使退了親,謝慶成大概也不會忘了她,會記著她惦著她一輩子。
因為他可能再也遇不到,如此之好、如此優秀的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