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嗤笑一聲,幹脆不再搭理,拿起桌上的笸籮,好整以暇做起針線活。
他微微抬眸,視線落在我身上。
「一年前,殷無恙被判通敵,根據朝廷律法,理應凌遲。徐冕推行仁政,在朝堂上為殷無恙申辯,說殷家全族戰死沙場,以功抵過,遂改為當眾砍頭。
「表面看來,徐冕對殷無恙有恩。
「可半年前,京城曾出現過一則謠言,說殷軍當年投敵,是傳令官故意說錯了與朝廷大軍的會合點,而那名傳令官,正是徐冕派去的。」
我動作微凝,剪刀傷了手指,血花在指尖妖冶綻放。
薛堂眉心一蹙,迅速從笸籮中抽出碎布條,抓起我的手指,纏繞住傷口。
我怔然抬頭。
他一動不動,羽睫輕顫,低聲道:
「你接近徐冕,是想查出殷無恙被陷害的真相對嗎?抑或,根本就是奔著報仇去的!」
我從他掌心中抽出手,吃吃笑了起來。
「狀元郎果然是好腦子,這麼會編故事,難不成在皇帝面前,也是憑著編得一手好故事,才拿下狀元郎的麼?」
話音剛落,安靜許久的簪娘,忽然大叫著拍手,嚷嚷道:
「皇帝燈籠!皇帝燈籠也好看!」
夜深人靜,她聲音有些大,我立刻制止:
「簪娘,住嘴,別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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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娘委屈巴巴地垂下頭:
「梅花燈籠是紅色的。
「皇帝燈籠是青色的。
「阿玲的燈籠也是紅色的。」
眼見她又開始胡說八道,我不再管她,繼續看向薛堂。
「薛大人,我沒興趣聽你講故事,你今日闖入我屋中,到底所為何事!」
薛堂默然片刻,一字一頓說:
「李荊歌,我要向你賠罪。」
我一怔:「賠何罪?」
他微垂眼眸,神情艱澀。
「我不該那樣說你,嘲諷你。我自大又愚妄,自以為束身自好,實則一葉障目,蠢不自知。
「李荊歌,你不能入攝政王府。
「無論徐冕是不是害了殷無恙,他短短四年從一個小小馬奴爬到如今高位,城府手段,絕非你能輕易相與。
「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幫你查清真相,我會還殷無恙一個公道!」
他說著,目光灼灼注視著我,燭火在他眸中閃耀,亮得驚人。
我靜靜與他對視。
忽然抬手,慢慢解自己的衣裳。
腰帶、罩衫……一件件垂落在地上。
直至還剩最後一件肚兜,薛堂拽住我的手。
他瞪著眼睛,結結巴巴問:
「李荊歌,你做什麼!」
我莞爾一笑,媚聲道:
「薛大人深夜闖入我房中,又編了這許多說辭,還口口聲聲要幫我,我想來想去,大抵隻有一個原因。」
我慢慢靠近他,在他耳畔吐氣如蘭:
「你是不是忘不了那夜?
「其實我也想,既然幹柴烈火,何不幹脆快活一番?」
簪娘又拍著手叫:
「來啊,快活啊,一起啊!」
她開始高高興興地給自己解衣。
薛堂愣愣地盯著我,臉漲得通紅,耳梢更是紅透。
他一咬牙,悶聲說了句:
「我明日再來找你!」
說完便轉身衝了出去,一副落荒而逃的架勢。
19
翌日一早,我帶著簪娘離開了教坊。
花了五兩銀子將簪娘託付給一戶人家後,在鄂國公府守了三日,終於在一個落日黃昏,攔住了鄂婉兒的轎子。
婢女撩著簾,她闲適地倚靠在軟榻上,睥睨跪伏在地的我。
「薛堂在四處找你,他似乎對你很不一樣。」
我恭聲道:「民女生母莊氏曾是薛大人的授琴老師,或因此薛大人對我多照應些。」
「隻是如此?」
「是。薛大人賢身貴體,民女卑不足道。」
「那是自然。」鄂婉兒眯起眼,「後面你可知怎麼做?」
「民女絕不會出現在薛大人面前,日後去了何處亦與郡主無半點關系。」
她諷笑了一下,懶聲道:
「滾吧。」
20
我終於進了攝政王府。
卻不是作為美人,而是一名粗使婢女。
鄂婉兒自是巴不得我恬不知恥去爬床,卻又不想讓我太好過。
我毫無怨言,拼命幹活。
一個月後,終於得了王府掌事的認可,從後園子被調到主院外圍幹活。
沒幾日,內院的婢女小青「不小心」扭了腿,我被叫到內院伺候。
徐冕曾受過傷,每日戌時,必喝一碗特制藥膳。過了幾日,藥膳婢女阿元「忽然」全身起了紅疹,嫲嫲情急之下喊了我替她。
進府以來,我隻隔著人群,遠遠見過徐冕兩次。
他不是被圍擁著出府入宮,就是待在院子盡頭的那間書房裡。
有時甚至整夜不出來。
就連進膳,召美人伺寢,也是直接送進去。
下人都慨嘆:「攝政王為了朝廷,真是鞠躬盡瘁。」
……
我端著藥膳,第一次踏進了徐冕的書房。
與那日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不同,他面無波瀾,身姿板正地坐在長案後,神情專注地批改著奏章。
看上去,確是一位為了百姓殚精竭慮的好官。
我將茶放在案上,他頭都未抬,更別提看我一眼。
我每日隻有一次進入書房的機會。
第二日,他仍是如此。
第三日。
第四日。
眼見阿元的紅疹慢慢好起來,我決定主動出擊。
我換上了尚衣閣買的那套高價紗裙,一咬牙,脫去了裡頭的內襯,除卻一襲寬敞紗袍,內裡未著寸縷。
我必須獲得徐冕的青睞,求得在書房中停留更久的機會。
左右一副千瘡百孔的身子,命不久矣。
我不在意。
我提前進了書房裡,躲在百寶架後面。
約莫一炷香後,外面傳來了男人的腳步聲。
輕籲一口氣,正要豁出去與他面對面。
忽聽那人沉聲問:「誰在裡頭?」
我愣住。
是薛堂的聲音。
怎麼會?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未等我回過神,眼前光線一暗,身影逼近。
薛堂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百寶架後面未設燭臺,他半邊身子融在黑暗裡,身姿颀長,一動不動,像話本子裡中了美人蠱的文雅書生。
臉卻是冷的。
看了我一會,他咬著牙說:
「當真是你。」
我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心中頗為惱火。
這個人,總在關鍵時刻莫名出現。
可這次,我沒有更多一次的機會了。
「你怎會躲在此處?不要命了?」他的聲音裡含著濃烈又復雜的情緒。
「你又怎會在此?」我反問。
他瞪著我,好一會才道:「你失蹤兩個月,我翻遍了整座京城,也曾來攝政王府數回,可他們說,最近並無新美人進府。
「我不死心,今日又借故與郡主同來,方才在步廊看見有人身影像你,跟了過來,沒想到真是你。」
我被他的話說得疑惑了。
「你找我做什麼?」
窗外傳來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朝書房走來。
我的心猛然抽緊,左右看了看,迅速拉開左側的櫃門,反手攥住薛堂,推了進去。
櫃子內空間逼仄,隻有半人高。
倉促間,我們跌坐在一起,裙袍下擺揚起,我堪堪坐在他手背上。
他怔然一瞬,瞳孔驀地睜大。
我凝住,咬緊下唇。
可外面兩人已然走了進來,木櫃易響,我連一絲一毫都不敢動。
安靜的屋子裡,鄂婉兒的聲音響起:
「王爺,你怎的許久不喚我來了?」聲音極是柔媚婉轉,與平日大不相同。
「你不是與狀元郎好事將近?我總歸得為你考慮。」徐冕語氣溫和,茶盞輕響,似在呷茶。
鄂婉兒的語氣頓時多了些憤懑。
「說起薛哥哥,他也太一根筋了。因為那件事竟直接找我爹退了婚,我好不容易咽下口氣說不怪他,可他卻再不重提成親一事!」
徐冕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看來郡主這幾年汲汲營營,還是沒抓住狀元郎的心,演得太過冰清玉潔,反讓別的女人佔了先機。」
鄂婉兒冷哼:「若讓我抓住那夜的賤人,必將她扒了皮!」
她說完,嗓音一軟,又含了媚。
「王爺,你究竟是為我考慮,還是怕了薛家的虎賁軍?我越用鞭子抽你,你反而越笑。怎麼現在爬得越高,膽子倒越小了?啊——」
她忽然發出一聲失了調的嚶嚀。
繼而傳來急促喘息的聲音。
「阿冕!」
嗓音高亢尖銳,卻極是快活。
我和薛堂沉默地躲在櫃子中。
僵得像兩塊石頭。
21
外面癲狂之音,連綿不絕傳來。
我忍不住輕輕挪了一下。
須臾,我堪堪抬頭,他頭一低,吻了下來。
身體和意識仿佛忽然穿回到竹林那夜,某些極致的情緒鋪天蓋地席卷了我。
他的吻一開始緊繃,繼而繾綣,最後變得兇狠。
就像薛堂這個人。
外表看著拘禮儒雅,實則內心自有乾坤,若觸及底線,沉冷兇狠的一面便顯露了出來,甚至變得具有攻擊性。
他活到現在,觸過他底線的,大概也就我一個。
混沌中,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撫上了他的後頸,身子像團水般融化在他懷中,頭高高仰著,一副任君採擷的姿態。
某個時刻,意識驟然清醒,我猛地推開了他。
他兀自喘息,胸膛急促有力地跳動,在這方小小的空間中,振聾發聩。
「李荊歌,跟我走。」
黑暗中,傳來男人染了情欲的低喃。
我已然平靜了下來,沉默不語。
外面,鄂婉兒又開始說話:
「你那些美人,也能像我那般麼?」
「不能。」徐冕似嘆了一聲,「膽子一個比一個小,有嚇暈的,還有跪地求饒的。」
鄂婉兒咯咯笑了起來。
「阿冕,抱我去內室。」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外面安靜了下來。
此時正是離開的好機會。
薛堂是個當機立斷的,輕推櫃門,先託著我送出來,隨後自己鑽出來。
書房裡果然沒人,他們進了右側內室。
薛堂緊緊拉著我的手,往門口迅速走。
我卻停住了腳步。
內室隻掛著一道篾簾,裡面的聲音實在詭異。
像是徐冕的。
卻還有間或一下一下的,鞭子的抽打聲。
我抽出自己的手,想往內室走。
薛堂明白我要做什麼,拉住了我,俯身在我耳邊輕語:「你去外面等我,我去瞧瞧。」
他輕功了得,的確更妥當。
我深深看他一眼,聽話地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