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書房,尋了個屋檐暗處,等候薛堂。
沒一會,他身姿矯捷閃出,精眸一掃,朝我走來。
正準備開口,他忽攬住我的腰,往屋頂上飛,掠過幾棟大屋,在一個偏僻的小院才輕輕落地,放開我。
兩人長久沉默,氣氛有些凝滯。
餘光瞥見他垂著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
想起方才一幕,我的臉頓時紅了。
「他們在內室做什麼?」拋開無用思緒,我開口問。
薛堂神情閃過一絲不自然,片刻才說:
「沒想到徐冕是個花癲的,鄂婉兒在用鞭子抽他。」
我沉默半晌,陷入沉思。
好一會抬頭,就撞見薛堂一雙黑亮的眸子,正定定注視著我。
想是我沉思了多久,他便看了多久。
「時辰不早,我得回廂房了。」我撇開目光,轉身要走。
手卻被他一把攥住。
「不行。」
「什麼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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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跟我走。」
「我為何要跟你走?」
他抿著嘴,靜靜看著我。
「我們已行過夫妻之事,方才還……還肌膚相貼,我得娶你。」
我倏地甩開他的手:「薛堂!你瘋了不成!」
「我沒瘋。那夜在教坊,我就想說了。」
我震驚地看著他。
月色下,他神情平靜,眼神篤定。
「你是有婚約之人!」我胡亂說著理由。
「已經退了。這個婚約是我未出生前,長輩隨口定下的。這些年,我與鄂婉兒並未互通過心意。況且剛才一幕你也看到,她委身之人並非我。」
「我是望門寡!」我又說。
「望門寡無錯,亦可再嫁。」他不急不緩,似早已想好千百遍,「我已修書我父親,他不日將班師回朝,屆時,薛府會三媒六聘,正式去你家求親。」
我怔然半晌,陡然發怒。
「憑什麼!憑什麼你說求親就求親?我不願意!」
他眼眸輕顫:「李荊歌,你當真不願麼?」
「對!」頓了一下,我大聲說。
他凝視我片刻,聲音變得沉穩:
「你得向我負責。」
「什麼?」
他盯著我,繼續說:「我堂堂清白狀元郎,卻被你強睡。李荊歌,你斷我良緣,毀我清白,須得向我負責。不然……我去官府狀告你!」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狀告我?」
他面無表情地點頭。
一股怒意直衝腦門,隻覺這人冥頑不靈,處處壞我大事。
「我斷你良緣?那鄂婉兒剛分明說她等著你重新提親,是你自己不去!她與徐冕做那般事,說起來,你退了婚,還該感謝我才對!
「你那夜被人下了藥,我原也是出於好心,況且你一個成年男子,又是高門,通房暖床的,怕不是早有了,談何毀你清白!」
「我沒有。」
他忽然打斷我,神色極是認真地說道:「沒有通房,沒有暖床,和鄂婉兒也從未有不當之舉,那夜在百花樓,也是被人設計才去的。
「李荊歌,我是第一次。你必須負責!」
「誰不是!」我怒極,低吼出聲,「誰不是第一次!」
他怔住,眨了眨眼。
「你也是?」
我閉上了嘴。
他走近一步,直勾勾看我,眸子在月色下亮得驚人。
「第一次?」
不遠處傳來下人的嚷嚷聲。
「那頭院子好像有人說話,怕不是進賊了!」
「去看看!」
薛堂微微皺眉,回頭望去:「此處不宜久留,你先跟我回府裡——」
話沒說完,就被我剛撿起的一塊石頭,砸在後腦勺。
他身子歪歪斜斜轉過來,目光又驚又怒,虛抬著手臂來抓我,卻逐漸往下倒。
我咬著下唇看他,毅然轉身,往院後門奔去。
22
那夜,我腦子裡像有個陀螺,渾渾噩噩轉了整夜,直到窗子發白,狠狠朝自己扇了一巴掌。
傍晚時分,端藥膳去徐冕書房的路上,我已想清楚。
昨夜砸的那一下,至少能讓薛堂躺個幾天。
屆時他惱我恨我,或是要報仇,便由得他。
我得趁這幾天,盡快想辦法接近徐冕。
他書案下有個鑲金的鐵匣子,藏的是什麼重要物什?
內室裡頭是個什麼情況?
簪娘究竟因何昏迷,甚至示警?
……
今日無論如何,也要孤注一擲。
到了書房門口,我摸了下胸口的迷香包,敲門。
「進來。」徐冕的聲音響起。
邁過門檻,一抬頭,我愣住。
本該躺在家養傷的薛堂,坐在下首太師椅上。
他身著緞面束腰藍袍,頭上圍著一圈白布,臉色有些許蒼白,正好整以暇喝茶。
我的心立時提了起來。
他卻微微垂眸,並不看我。
徐冕在與他說話。
「薛大人狀元之才,卻願意加入我門下小小的鴻學博儒科,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薛堂放下茶盞,恭聲道:「下官近日與父親通信,他老人家囑咐我一定要向攝政王多討教。我加入鴻學博儒科,也是為了向攝政王表達誠意。」
徐冕笑了起來,顯然對他的回答極是滿意。
「你頭上怎的忽傷了?昨日你與郡主來時還好好的。」
我將藥膳碗一一從託盤拿出來,手微微僵硬。
薛堂緩緩回答:
「我近日得了隻狸奴,性子狡猾,爪子還厲害,下官一時不察著了它的道。」
「這麼不通人性的畜生,養它何用?扔了重養一隻便是。」徐冕失笑。
我告退,往門外走。
跨出門檻時,薛堂淡淡的聲音傳來:
「扔不了了。」
接下來的日子,薛堂日日來。
他仿佛守在徐冕書房般,不與我說話,也不看我,隻專注喝茶,與徐冕交談幾句。
戌時來,坐不了多時,就告退離開。
就像算準了般。
我一點接近徐冕的空間也沒有。
眼看阿元慢慢恢復,我忍無可忍,衝到薛府,準備找薛堂說清楚。
薛家大宅氣勢磅礴,佔了半條街。
我告知了門房名諱,坐在臺階上等,盤算著等見了薛堂,該如何道歉求饒,讓他放過我。
最關鍵,別誤我的事。
誰知等了半個時辰,門房才慢悠悠出來,扔給我一句話:
「主子說了,姓李的,一概不見。」
我氣急,卻又別無他法。
他顯然記恨上了我。
記恨竹林那夜,我毀了他清白。
記恨教坊那夜,說好了第二日再來找我,我卻帶著簪娘一早跑了。
記恨攝政王府那夜,他認真說著求娶一事,卻被我一塊石頭砸倒。
這麼想來,他隻不願見我,已算寬容之至了。
我怏怏離去。
可當晚,我又在徐冕書房見到了他。
拿著託盤往外走時,他照例眼風都不朝我掃一下。
坐得四平八穩。
23
阿元康復了,我又變回了內院婢女。
再無去徐冕書房的機會。
我沮喪之極。
想到明明隻差最後一步卻功虧一簣,無數次後悔竹林那夜之舉。
薛堂來攝政王府次數多了後,鄂婉兒也常來。
時進三伏,屋內悶熱,三人時常坐在涼亭中,品茶說話,姿態闲適。
鄂婉兒一派高門貴女的端莊姿態,與徐冕交談有禮有度,無一絲不妥之處。
令我意外的是,薛堂明知面前二人有首尾,卻也面色如常,談笑風生。
我與鄂婉兒面對面遇見過一次。
彼時她被婢女簇擁著去更衣,我正捧著食盒路過。
迎面撞上,她覷著眼打量我:
「看你這般模樣,是還未爬床成功?」
我屈身行禮,誠惶誠恐的模樣。
她諷笑了一下,面露鄙夷。
「隻可惜,王爺也不是誰都能看得上的。像你這般不知廉恥為何物的人,真是丟盡我們女子的臉面!記好了,以後少在我面前出現,我嫌礙眼!」
……
幾日後的天贶節。
攝政王去建安寺為帝禱祝,掌事的安排內院婢女隨行。浩浩蕩蕩的隊伍裡,來了不少朝廷重臣。
薛堂和鄂婉兒也赫然在列。
跪拜祭天時,徐冕身居前列,玄衣冕冠。眾人靜穆肅然,我與一眾婢女列行在側。
「古欽聖賢,慈悲無窮,歷代更新,永續鴻運……」
氣氛最高潮時,寺廟屋頂忽冒出一排黑衣蒙面人,個個張弓滿弦。
徐冕立時被眾鎧甲侍衛護住,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
餘下眾人發出尖叫,無頭蒼蠅般四處亂奔。
我被混亂的人群擠到涼亭,忽被人一把狠狠抓住後領,隨即傳來鄂婉兒狠厲的聲音:
「別動!
「擋住我!」
我轉頭看她。
隻見她滿臉驚恐,嘴唇發顫,聳肩縮脖地躲在我身後,全無平日高高在上的驕矜姿態。
她大約在我眼中看出些冷諷,面目陡然猙獰起來。
「賤婢!好好護住本郡主,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一支箭呼嘯而來,擦著我的臉飛過。
我摸了摸,指頭上有一抹淡淡的血跡。
熟悉的感覺又自心底湧了上來。
這種感覺,時常在生命的某些關鍵節點席卷我,像曠野的風,無邊無際的孤獨,卻讓人平靜。
正如此刻。
我好笑地看著面前驚惶的人群。
就是死啊,誰不死呢?
分明是解脫,有什麼好怕的。
死在別人手裡,便不算違背承諾了吧……
「薛哥哥,我在這裡!」
鄂婉兒猛地一把推開我,眼睛發亮,大喊著招手。
不遠處,薛堂逆著逃跑的人群,朝這邊直奔來。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看清了他身後屋檐上方飄著的一朵邊界線分明的白雲。
以及,雲朵上多出的密密麻麻的黑點。
我正疑惑那黑點是什麼,耳邊有人發出絕望的嘶喊:
「箭!全是箭!」
就那麼一霎,薛堂的臉由遠至近,突然就變得極近。
好看的眉眼,繃直的唇角,輕顫的亮眸。
他的身體撲向了我。
「咻——」
「咻咻——」
我仰倒在地,他整個人壓在我身上。
瞳孔倏地睜大。
薛堂的後背,赫然豎著三支箭矢,兀自嗡鳴。
「薛堂!」我驚呼。
他偏頭看我,口中溢出鮮血,含糊著吐出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