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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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戴著那雙手套,沒脫掉,當然她也沒脫的打算。女人的心思總是偏細膩,她擔心傅廷川看見之後會認為,她不喜歡這份贈禮。


  一波流下來,姜窕手酸得厲害,她走到一旁的亭子裡,一邊喝水,一邊隨意扭著手腕。


  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似乎有場對手戲在她所處的地方,副導演把男主女拉到這裡,開始和他倆說戲。


  姜窕的動作放緩,她背對著他們,聚精會神偷聽。


  “靜年啊,過會,還是談戀愛的戲,薛紹來宮裡看你,散步,在沉香亭休息,你支遠宮人,墊腳偷親他一口。臉頰吻,懂?”


  “懂呀。”童靜年的音色,是少女才有的天真和稚嫩。


  副導不再往下講,反倒問起傅廷川來:“傅老師,你準備怎麼表現薛紹被偷親的心情?”


  傅廷川輕描淡寫回:“微笑吧。薛紹比太平年紀大很多,是個成熟的男人,就算內心狂喜,表面也會裝成波瀾不驚的樣子。”


  “嗯,不錯。你們可以先在這對下戲,過會就開。我下去一趟。”


  話畢就走出亭子。


  姜窕忽然有點尷尬和糾結,她在思考,要不要回頭打個招呼。


  “姜姐姐!”幸而童靜年先發現角落裡的她了。


  姜窕順勢回頭,淡淡笑開來:“小童,”她瞳仁略轉,去看女孩身邊的男人:“傅,先生。”


  她對他的稱呼,總是客套而疏離,仿佛還是第一次碰面,她還未成為他的“特約”化妝師。


  有風拂過,亭外的紅色楓葉瑟瑟顫慄,傅廷川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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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右手握著劇本,自然地垂墜在身側。


  男人身穿古裝,肅肅如松下風,全然是位俊朗書生。


  倘若真在盛唐,他不經意瞟過來的一眼,能讓長安城的每個女孩,都為之面熱心跳。


  傅廷川分神到姜窕手邊,女人仍然戴著他送的白手套,並沒有因為他不在場,就輕率摘下。


  真的,很聽話。


  他有些大男子主義,更喜歡乖巧的異性。不麻煩,不折騰,能省去很多事。


  去年有一檔訪談節目,女主持锲而不舍地追問著他的擇偶標準,他被鬧得不耐煩,吐出兩個字,聽話。


  靜默須臾,姜窕說:“我先走。你們要對戲的吧,我就不打擾了。”


  “不用。”


  “別走,你就坐這看我們對嘛。”


  薛紹和小太平同時開口。


  姜窕:“……”所以到底對不對戲?


  童靜年歪頭看傅廷川:“傅大哥,不用對?”


  “不用,”傅廷川徐步走到亭邊坐下:“提前對完,就浪費掉一開始準備的情緒了。”


  “也是喔。”童靜年隨之作罷,找了個空處,靠柱子那玩手機。


  傅廷川望向自己的化妝師:“姜窕,你也坐吧。”讓她幹站著很不禮貌,叫她離開又像在撵她走,隻能這樣。


  於是,三人各佔一邊,相顧無言。


  童靜年應該在看微博,那串刷新頁面的聲音,令人耳熟於心。


  “哎,好討厭啊……”女孩子嘟囔著埋怨:“傅大哥你有些粉絲態度真不怎麼樣。”


  姜窕心裡一驚,差點有對號入座的衝動。


  “怎麼?”傅廷川問。


  “好多人哦,來我微博下面罵我,說我演技差,小花瓶,也好意思和你組cp……”童靜年捏拳,揉了揉額頭,有些無奈。


  傅廷川蹙眉:“cp是什麼?”


  姜窕險些壓不住笑,三年一代溝,他和她們果真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就是character pairing,配對,情侶。”童靜年給出很專業的解釋。


  傅廷川了然:“哦。”這幾日觀察下來,童靜年與其他女角色的對手戲不大行,但言情部分演得還不錯。


  他隨口安慰起小姑娘:“她們有些人是小女孩兒,年紀還小,有些盲從。你要是小花瓶,我就是老瓷器了。”


  聽見傅廷川還在為自己的低齡粉說話,姜窕忽然有點慚愧。作為粉絲,她在二十歲之前,也曾跟風吐槽過一些跟傅廷川搭戲的女星。後來年歲漸長,心智成熟了些,對他人評頭論足的愛好也隨之減淡。


  直至今日,她才敢稱一句自己,是個理智粉。


  聽到前輩的安撫,童靜年憨憨笑起來:“傅大哥,其實我也是你的粉絲呢,但我就不盲從。”


  “是嗎,”傅廷川挑眉:“那這個亭子裡就有我兩個粉絲了。”


  “咦,姜姐姐也是你粉絲?”童靜年問。


  姜窕正分著神做自己的“追星歷程總結”呢。聽見有人提到她,恍若初醒地問:“嗯?”


  童靜年咧著嘴,笑容甜甜的,像一顆水果糖:“傅大哥說你也是他粉絲诶,是嗎?”


  姜窕去看傅廷川,後者正撐著腮,面無表情地望著她。


  她如實回答:“是啊,我喜歡他演的所有作品。”


  兩位成功認親的粉絲迅速展開討論,童靜年馬上又問:“那你最喜歡哪部作品呢?我喜歡《戰國》,那些權謀戲太好看了,比女人的宮鬥還有意思。我看了五遍!”


  《戰國》是傅廷川而立之年接的一部經典古裝片,他在裡面扮演明相管仲,與齊桓公公子小白“相愛相殺”,最終輔佐這位年輕的國君稱霸中原。


  姜窕開始思考,提起傅廷川,大家都會把他和“古裝男神”聯系在一塊,她倒不如說部近現代片,彰顯一下自己的愛之深,觀影量之大。


  於是乎,她答道:“《海子》吧。”


  傅廷川遽然低笑一聲:“那是我票房最低的片子。”


  姜窕莫名有些害臊,但還是梗著脖子逞強:“……但就是喜歡啊。”


  票房低,她是知道的。


  可是,你應該也喜歡這個劇本不是嗎,不然也不會接吧?


  她在心裡小聲嘀咕。


  姜窕真的很喜歡《海子》這部電影,哪怕它是文藝片,受眾面小。但傅廷川版本的“詩人海子”,完全演繹出了主人翁“抒情就是血”的精神,他在電影裡的表現,都像用血浸泡過,被火烙過,瘋狂而有靈性,熱烈又略顯悲壯。


  所以,電影的最後,暮色深沉,遠山延綿,海子慢慢躺在鐵軌上,兩邊的蒲葦在隨風輕搖。


  敏感而痛苦的詩人啊,他就要去另一個理想國了,明天起就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愛情和希望。


  她到現在都記得,片尾交響樂奏響前,所定格的那個畫面,


  黑幕白字,海子的遺言。背景聲是火車巨大的轟鳴,長久不斷:


  “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


  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


  今天的拍攝過程還算順利,六點多,酒店送來了盒飯。佟導吩咐大家休息,邊吃晚飯,邊等天黑透,拍最後一場夜戲。


  布景燈都架好了,用餐的地段一片通明。


  姜窕和造型組的坐一塊,像往常一樣,拆著飯盒。


  怕被湯汁濺到,她提前把手套卸了,畢竟白色容易惹髒。


  姜窕夾了一口飯,含在嘴裡,沒咀嚼,故作隨意地左右看,其實是在找傅廷川的身影。


  他通常會和導演組坐一起吃飯,順帶討論劇情。


  但今天,那裡沒他。


  姜窕耷下腦袋,撥出一顆蛋餃,筷子從中間一卡,立刻有鮮美的肉汁滲出來。


  她成了這隻蛋餃,肉汁就是失落感。水漫金山。


  **


  姜窕吃得很快,前兩天傅廷川和她們坐得近,為了能多聽他說話,看他動作,她都慢悠悠的,恨不能一粒米一粒米送進嘴裡,慢吞吞嚼成稀泥。


  ……結果,狼吞虎咽的後遺症很快出現,她積食了。


  趁大家還在吃和等,姜窕打算去別處走走,紓解一下自己的胃。


  她提前和組員打了聲招呼,過會開了就發條微信給她。


  沿著鵝卵石小路,姜窕走到下午拍戲的地段,沒人,隻有幾盞地燈。白天的那些熙熙囔囔,仿佛已是昨日。


  緊接著,她看到了傅廷川。


  不是立著的他,而是橫著的。


  可能是昨天沒睡好?想借著吃飯空隙補眠?傅廷川居然在睡覺。


  他把沙灘椅椅背稍微放平,整個人斜躺在上面。男人睫毛極長,在眼下勾畫出很漂亮的鴉色弧度。


  他身後是一方竹林,彎月高懸於天際,像是穹頂半昧的眼。


  有風習習,成千上萬的葉片,宛若拂在琴上的手,撩撥著這抹夜色。


  應該是怕吵,傅廷川避開了人群休息,他身邊就一盞地燈,形單影隻。


  他原本蓋著個小毛毯,大概由於翻身,或者其他動靜,那毯子已經滑耷了一大片在地上了……他的大部分.身子暴露出來,全身隻有單薄寬大的戲服,在風裡貼緊四肢,略顯蕭索。


  姜窕沒來由地感覺到冷。


  她思忖片刻,確認了下身邊沒別人,不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才走過去,打算替他蓋好。


  姜窕輕手輕腳地接近,蹲下.身去,拎起地面的毛毯。她也沒掸一掸,就緊握在手裡,生怕料子擦出動靜。


  年輕女人停在傅廷川身畔,影子已經落到男人臉上,被他立體的五官分割開來。


  她深吸口氣,屏住呼吸,小心且全方位地替他搭好,鋪滿上身。


  仿佛眼睛也會發出聲音,會驚擾到他,姜窕的目光都變得閃躲。


  不敢去正視男人的臉,哪怕他真的很養眼。


  就這麼,仔仔細細,又有些許不自在地完成一切。


  最後,姜窕的手在他脖頸下方滯留片晌,輕輕地,壓實那些透風口。


  她正要收回來,腕部突然被人箍住!驟停在半空中。


  傅廷川緩慢地睜開眼,他瞳孔清亮,不揉一點乍醒之時的惺忪和朦朧。


  他注視著姜窕。


  她的那截手腕,白若霜雪,觸感滑膩得近乎於膏脂。


  傅廷川不由收攏指腹,緊緊握住,生怕她逃脫。


  姜窕被掐得生疼,錯愕地去看男人。


  他就躺在那,半邊臉湮在陰影裡,黑雲壓山巒,有風雨欲來的懾人。


  羞赧,心悸,畏懼,又或者別的,女人的臉上逐漸透出緋色,很是誘人。


  傅廷川的眼神變暗,呼吸加重。


  他隻想把她拽到身上來親,就現在。


  ☆、第十三章


  達拉鐺鐺達拉鐺……


  一串輕快的鈴音響起。是蘋果機的初始來電音,吉他掃弦。


  傅廷川手臂一頓,如同從噩魘中驚醒般,神情重歸清明。


  他慢慢地,放開了姜窕的手腕。


  微風過去,竹葉簌簌。


  姜窕僵在原處,剛剛的那幾十秒,腕上的疼痛、男人指節的壓力,幾乎要導向她的四肢百骸。


  以至於他松手後,那種感覺還存在著,經久不散。


  她根本不理解,傅廷川為什麼要像當場手擒偷包賊一樣,揪著她不放,掙了好幾下都沒用。


  她剛要開口說些什麼,男人已經取出手機,眯起眼瞄了下,接起。


  “好,馬上過去,我知道了。”他嗓音喑啞,像太久沒喝茶,像硌在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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