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依北低下頭。
泥土裡有一角白邊。
他迅速刨開上面的泥屑——是一張被浸泡的白色紙片,表面有特質材質處理,因此能夠保留到現在,隻不過上面的字跡已經全部褪去了。
紀依北將紙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密封袋中。
接著扯了扯繩索,示意上面人往上拉。
重新回到水平面上,重新呼吸到新鮮空氣,紀依北身形一晃,差點沒站穩。
“沒事吧?”夏南枝已經從車裡出來,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往遠離井蓋的方向拽了把。
紀依北手掌撐在額頭上,輕輕搖了搖頭,隨意地擺手:“沒事,就是底下二氧化碳濃度有點低。”
“哦對。”紀依北拿出剛才取上來的泥土和紙片,遞給孫檢:“取樣泥土按流程化驗,那紙片重點復原,看看能不能恢復上邊的字跡。”
“紙片是受害人身上的?!”餘曉瑤吃驚地睜大眼睛。
按理說,屍體倒在滿是泥土的下水溝中時,土壤中含有分解衣服纖維的分解者,而湿潤的環境又能加速蛆蟲對屍體的分解,所以一般情況下,這具屍體的白骨化速度應該與衣服腐化速度相當。
紙片很有可能是受害人唯一留下的東西,當時也許是放在衣服口袋裡,隨著衣服分解又掉落進泥土。
“有這個可能。”
餘曉瑤:“可是這麼多年了它都沒有被分解掉嗎?”
紀依北正凝神思考著什麼,突然察覺到身邊人渾身一頓,後退了小半步。
鞋面在雜草叢生的泥濘地面上發出“撕拉”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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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依北不動神色地一隻手環住夏南枝的腰,注意到她正死死盯著地上那具白骨。
“紀隊?”餘曉瑤的疑惑沒得到解答,伸出手在他面前招了招。
紀依北回神:“嗯?什麼?”
“……我是問如果真是受害人的,那個紙片為什麼沒被分解。”
紀依北又瞥了夏南枝一眼,發現她還注視著白骨,又想起她才做了噩夢,許是被嚇到了。
於是他抬手環住夏南枝的脖子伸到面前遮住她的眼睛,一邊解釋:“我剛才看過材質,表面挺光滑,有防腐成分,我猜想有可能是什麼門票。”
眾人:“……”
舒克:“……老大,死者為大。”
紀依北面不改色,一臉“我幹什麼了嗎”的表情,接著他揮了揮手:“先把白骨帶回局裡等進一步結果出來吧,十年前的就算要從失蹤報案裡也很難找了。”
這時夏南枝已經扒開了擋在眼前的那隻手,又握緊。
她手還是如往常一樣冰。
紀依北握緊她的手放進衣服口袋裡,幾名法醫助理一塊兒整理東西之際,紀依北把她拉到一旁空曠的道路上。
“沒事吧?”
夏南枝回神,淡笑了下,隻不過面色有些蒼白:“沒事,就是第一次看到那種,怪怪的。”
“早跟你說了在車上待著。” 語氣嚴厲,手上卻是輕輕揉了揉她的手,“我先送你回去。”
“你要加班?”
紀依北看了眼白骨的方向,點了點頭。
“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去幹嘛,不睡覺了?”
夏南枝放在他口袋中的手晃了晃,撒嬌一般:“你再送我回去該耽誤事了。”
“耽誤不了什麼,在DNA、泥土和紙片信息出來前,隻有那小偷能提供點線索,那也不可能是當時的拋屍者,讓他們去弄就行。”
“我想跟你一起去。”
夏南枝看著他,一副不依不撓的樣子,在紀依北眉頭就要皺起來之前,又補充一句:“我不敢一個人待著。”
紀依北簡直是被她氣笑了,拍了下她的後腦勺:“跟上。”
“紀隊!”孫檢突然喊了聲,“股骨上有裂痕,看這個痕跡,死者生前極有可能中過槍!”
紀依北“操”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旁邊,孫檢正舉著一塊白骨放在燈下細看。
“其他地方有中槍痕跡嗎?”
“剛才粗略看時沒發現,不過——”孫檢手裡的骨頭轉了一圈,“股骨上臨近位置好像連著中了兩槍,應該是同時,所以痕跡特別明顯。”
身上有槍傷。
那麼這個人就不可能是個普通老百姓。
有可能是軍火販子,或是曾與警察有過正面交鋒卻被救走的犯人,或是偷渡者,有很多種可能。
紀依北點了點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
有槍傷就不能給當作普通案子處理,很有可能要連續加班一段時間,不過身份也許會比普通人更容易查明一些,也更有跡可循。
“股骨?是哪裡?”夏南枝突然出聲。
“啊?”孫檢愣了下,看向紀依北身後的姑娘,一臉嚴肅,他頓了頓回答道,“就是大腿處的骨頭。”
夏南枝“唰”一下頭腦一片空白,隻有風聲呼呼得在耳邊放大的聲響。
“夏南枝!你怎麼了!?”
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恢復了意識。
她張口便被灌了一口冷風,瞬間被澆了個透心涼。
她看著紀依北說:“紀隊,我爸他——大腿中過兩槍……連續的。”
☆、舊案重提(一更)
在場所有人都因為夏南枝的話給懵住了。
等上了車, 餘曉瑤才湊過去問:“孫檢, 夏南枝別是夏英霖隊長的女兒吧?”
“嘿, 原來你們不知道啊?”
這些人當中,孫檢年紀最大,資歷最老, 是唯一一個和夏隊一起共事過的警察。
而夏英霖,在這小一輩的孩子們耳中卻是個如雷貫耳的大名,他們在警校讀書時經常能聽老師提起夏英霖。
當初有許多難案懸案都是在夏英霖當隊長時偵破的, 學習過程中,經常作為範例來給他們講解,那時許多人都將夏隊當作自己的楷模。
隻不過最令人感到惋惜的卻是夏隊英年早逝,在破案過程中遭到兇手的報復葬身火海, 隻留下一個女兒。
這在景城年輕一輩警察之中幾乎都是無人不曉無人不知的。
大家都知道夏英霖是在火場中喪生的, 怎麼又會在這裡發現一個有著受同樣槍傷的——白骨?
還缺了一截左臂。
“孫檢,那具——白骨,真有可能是夏隊的嗎?”
孫檢坐在副駕位置上,往後一擺手,也十分不願意相信這個推測, 隻不過他的確記得,那時他還是夏隊手下的實習警察。
在一次捉拿軍火販時夏隊的確受過傷,大腿處被歹徒連著打了兩發子彈, 和那根股骨裂痕位置相當。
隻是真是這樣的話,火災裡的那具屍體又是誰呢?
孫檢停頓一會兒:“那場火災,我們的確在後來發現了夏隊的遺體, 穿著一身燒爛的警服,那時候警察還必須要在脖子掛工作證,夏隊身上——那具屍體身上也掛著,外面的套子被烤成黑色,裡面正是夏隊的照片。”
餘曉瑤皺眉:“那具遺體沒有驗過屍嗎?”
“驗了,但是當時根本就沒有懷疑身份,沒驗DNA,隻是驗傷,判斷出的確是死於火災。何況那時候夏隊女兒那麼小,一雙眼睛都哭腫了,一個家剩下這麼一個小孩,大家就幫著盡快把喪事給辦了。”
餘曉瑤回頭看了眼後面跟著紀隊的那輛車。
紀依北原本還怕夏南枝情緒失控,可是她卻冷靜得反常。
除了面色不大好以及手掌冰涼外,她甚至連眼眶都沒有紅一下,眼圈像是僵硬一般,無神、麻木、一動不動。
“夏南枝?”
紀依北不放心,出聲叫她。
夏南枝沒回,隻是視線略略偏了個角度,看了眼紀依北算是回應。
“也不一定是叔叔。”
夏南枝闔上雙眼,胸腔不斷起伏:“我的噩夢變了——”
“夢中我爸他不在家裡,我,我本來以為隻是我媽媽沒找到他,現在想起來根本不是這樣,他不在家、也不在小區。”
紀依北當即一滯:“你記得那時候的事?”
夏南枝艱難地搖了搖頭:“隻是夢,在心理醫生那做了催眠才想起來的……過了太久了,我記不清了。”
不記得爸爸那天晚上是去哪裡。
也不記得他出門前為什麼不提前說一聲。
就連媽媽都誤以為他在家,還重新回火場去找他。
事已至此,紀依北甚至想不出該怎麼安慰她,隻是拍了拍她的手背。
.
這天是個陰天,厚重的雲層覆蓋著天空,整座城市倒映下的暗沉蒼穹,一片汙濁。
當天蒙蒙亮時,紙片的信息內容終於被還原出來。
是2006年2月9號的三張影城電影票聯票,還是當時極為熱門的一部好萊塢影片。
屍體白骨化以後作DNA檢測速度會大大減慢,孫檢一人待在化驗室忙活。
夏南枝一直勉強維持住的冷靜在看到電影票時終於崩潰。
她顫抖著攤開手,眼睛直直注視著電影票:“能,給我看看嗎?”
法醫助理飛快了瞥了眼紀依北,待確認他默許以後才把電影票放到她手心上。
夏南枝緩慢而堅定地抽回手,把那張紙條緊緊攥在手裡,一滴熱淚就這麼直接砸在手腕上,面色沉如死灰。
“是我爸——是……”
隻一句,夏南枝便像是耗盡了渾身的力氣,突然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時隔多年,父女倆再次相見竟然是這樣的場面。
她攥緊的手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裡,生生得露出一條紫紅色的印。
“夏南枝。”
紀依北去掰她的手指,“松開。”
夏南枝像是沒聽到一樣,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快要滲出血絲。
她甚至想,還不如真就死在那火場,可為什麼又要讓她發現原來他是一個人在那骯髒腐臭的下水道底下慢慢腐化、慢慢被分解,最後成了空蕩蕩的白骨。
還缺了一截小臂。
是被人砍斷了嗎?
他當時該有多絕望?
“松開。”耳邊重新響起紀依北低沉的聲音。
夏南枝手上的力氣倏然消失,輕輕一顫,紙片落在地上。
“我記得,那時候我纏著我——我爸,要去看這個電影,他說他忙讓媽媽陪我去,原來他已經買好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