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兵趕到,我都不曾瞧見她有半點驚恐和不安。
14
我親眼見證了狐妖與書生的訣別。
就在這處破落的小院中。
他們在我面前最後一次相擁。
狐妖要書生好好吃飯,好好活著,不要想她。
書生滿口應下了。
天兵帶走了狐妖以及狐妖身上的仙衣。
卻無視了我。
我不覺得奇怪。
沒了仙衣,我什麼都不是。
書生仰頭望天,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可嘴角依舊含笑,然後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我無法與他共情。
我體會不到這般「永失所愛」的悲傷。
良久後,阿牛從草洞裡鑽了出來。
他慶幸天兵不曾拿他,想來從前死了那麼些人,都不算個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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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又有些不滿。
他憤憤道:「他們這就走了?你爹娘不是統管天地嗎?他們養的兵竟都不認得你嗎?」
我白了他一眼,無法與他交流。
書生獨自離開了這裡,我不知他的去向。
阿牛心覺我沒了什麼價值,爹娘不來尋我,天兵也不認我,便越發對我肆無忌憚了起來。
就連兩個孩子,也能對我隨意打罵。
若說這一切都隻是我凡間的一場「劫」,那麼我所受的種種屈辱,也該夠了吧?
於是,我挑了個晴好的日子,砸了村裡新建的地仙廟,斷了那地仙的香火。
很快,那地仙便將我控到了九重天。
他絕口不提我砸他仙廟、斷他香火之事,隻道我在凡間胡作非為、濫殺無辜,貪戀凡塵。
我不知他在九重天上哭嚷了多久。
更不知先前無視我的天兵們如何同我爹娘做的交代。
總之,最終是我娘親自來拿的我。
15
而在我娘Ṫūⁿ尋來的前一日,我也曾試圖與阿牛靜下心來好好談一談。
我想給他一次機會,將我們之間這場孽緣徹底斬斷,好聚好散亦是種結局。
他狐疑地望著我,好似ŧų⁾我又在算計他。
「你想同我撇清關系?那怎麼能夠?」阿牛一左一右拽過兩個孩子來,「咱們的孩兒都這般大了,你如何能撇得下他們?這世上,可沒有你這般狠心的娘。」
我漠然地看著那兩個孩子,細想著阿牛說的話。
他說這世間沒有我這樣狠心的娘……
可我偏偏對著這兩個孩子生不出半點慈母心腸。
我從前是個仙女,從小便受爹娘教導,要以一腔柔腸對待天地萬物,包括凡間萬民。
於我而言,這兩個孩子與這天地萬物無所不同。
他們不過是託我的肚子強行降生到這世上,本就非我所願,如何還能強迫我對他們傾注心力呢?
可凡間的男人啊,卻都以為,孩子可以捆住女人的一生,不論女人們曾經受過多少壓迫與屈辱,都能念及孩子,隱忍一世。
阿牛將這樣的算盤打到我的頭上,可真是大錯特錯了。
「罷了。」我有些無奈。
我想我同他是講不清楚什麼道理的了。
也沒什麼情分,既然不能好聚好散,那便隻能照著既定的結局走下去了。
半夜,阿牛不知夢到了什麼,突然瘋了似的搖醒了我。
他後知後覺地問我:「你家人是不是要來尋你了?」
我點頭,這一回他倒不算笨。
阿牛突然欣喜若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仙女嘛,是不是?你爹娘哪裡就真能拋棄你不管呢?」
這一宿直至天明,阿牛都沒了睡意。
他在這破敗的屋子裡踱了許久,口中念念有詞,我聽不清他在念什麼。
忽而又來問我:「你爹娘何時能來?我可要收拾些什麼捎帶上嗎?」
轉念又覺得自己想法蠢笨:「哦,你們天上要什麼沒有,哪裡還需要我這些破舊東西。屆時同你上了天,便都是風光好日子了。」
我忍了又忍,終還是出聲打擊了他。
「別做夢了,你上不了九重天。」
他不信。
後頭的話我便沒再說了。
他不但上不了九重天,還入不了輪回。
若他就此罷手,甘心與我斷了關系,帶著那兩個孩子好好過活,興許還有別的造化。
可他偏偏生了貪念,有了不該有的妄想……
16
我娘來尋我那日,我好好梳洗了一番。
怕她也認不出我來。
待她在我面前站定,面容如我記憶中一般慈祥,我才敢一頭撲進她的懷中,哽咽不止。
她細聲安撫我:「我兒受苦了。」
我仰頭望她,從她的表情中依稀辨出,這幾年的遭遇,的確如我心中所想,是我必經的一場「劫」。
我不問她為何是我,我有很多姐妹,我們肩上負著的是各自不同的責任。
娘親問我對這人間可有留戀。
我搖頭:「毫無留戀。」
她誇我懂事,不負她的期望。
我與娘親離開時,阿牛託著兩個孩子在後頭追我。
我去得決絕,頭也不回。
我聽不清他在地上咒罵了些什麼,也不想聽清。
我隻盼能與這個人徹底斬斷瓜葛,莫再有任何牽扯。
娘親沒能將我帶回九重天。
她在天河邊上落定,似有千言萬語要同我說。
我的表情一瞬僵在了臉上。
我知道,有些事,我該面對。
那仙衣……我再穿不上了。
我再不是那九重天上的仙女了。
往後的千千萬萬年,我都隻能困在這天河邊上。
娘親問我:「你心中可有怨懟?」
我不作聲,良久後反問娘親:「若得了闲,娘親可會來看我嗎?」
娘親告訴我:「天河水幹,鵲鳥散,便是你再回九重天之日。」
天河之水,潤澤萬物,卻難育人心。
又有誰知道,這天河之水的源頭,原是世間女子的眼淚。
天河水幹之日,則是世間女子不再落淚之時。
原來,這便是我的結局。
17
越過天河,另一頭是煉獄一般的存在。
被捉拿回來的狐妖便在此處受刑。
我識得的狐妖,這數千年來,三上天邢臺,三次逃脫。
九重天上多少猛將,皆對她無計可施。
可這一次她卻妥協了。
她不再掙扎,也不再反抗。
據說是因為我爹拿那書生的命要挾她。
狐妖同我爹做了場交易。
又是交易……
她要我爹保那書生一世安穩至百歲。
而她甘願在此受刑三萬年。
我再見那狐妖時,險沒認出來。
她早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連人形都快幻化不出了。
隻剩這不死不滅的軀殼,日日經受煎熬。
可我看她卻是高興的。
我不解:「你都這樣了,竟還笑得出來?怎麼,他們傷了你的腦子嗎?」
她反笑我:「你不懂。」
又朝我一陣唉聲嘆氣:「白費了你在凡間那麼些日子,竟不曾嘗到『情愛』的滋味。」
我:「……」
我決定收起對這狐狸精的同情心。
戀愛腦,要不得啊!
18
我嘗試著對狐妖做一番思想教育,好叫她少受些折磨。
可她壓根不聽我的,終日沉浸在與那凡間書生的過往甜蜜中。
天雷砸在她的身上,驚出我一身冷汗,她都不覺疼痛。
真是可怕……
我不想再理會這隻狐狸精了。
可正當我要離去時,我最不想見的人竟追到了天上來。
是那阿牛。
他披著老黃牛的皮,挑著他的一雙兒女,應當是趕了許久的路,才趕到了這天河盡頭。
可他能抵達的地方,也僅限於此了。
老黃牛的皮無法帶他去向更遠的地方,他也越不過這天河,隻能留在這煉獄同那狐狸精一起經受折磨。
我輕飄飄便可以蹚進天河水上,可阿牛卻如何都邁不向前。
回身,他更無路可退。
河岸邊兩個孩子哇哇大叫著喊我。
卻絲毫無法令我動容。
我猶記得他們從前同他們的父親一樣打我罵我的樣子。
著實生不出半點憐愛之心。
阿牛身後的狐狸精剛從天雷刑罰中緩過勁兒來,抬眸望見眼前的阿牛,不可思議道:「不想這凡人還有這等魄力,竟追你追到了天上,可見對你情深。」
我讓她閉嘴:「你曉得什麼,你個戀愛腦,你瞧他這叫『情深』?」
那狐狸精還想同我爭辯,我施法封住了她的嘴。
阿牛看向我,他央我帶他離開這處煉獄。
「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這般駭人?莫要嚇到了孩子,你快帶我們離去。」
莫說我不想。
即便我有心帶他們離開,也著實無能為力。
如今除了我,沒有人可以輕松越過天河。
除非天河水幹。
「我曾經給過你選擇的機會,你偏要選擇這條不歸路。」我同阿牛道,「還拖上了你那一雙兒女。」
他們食了黃牛肉,有了不死身,又落進了煉獄,隻能永生永世經受這煉獄的折磨。
19
我回到了天河之畔,娘親終是心疼我,偷偷使人給我造了處宮殿。
照著我九重天上居所的陳設,我好不喜歡。
我的心境突然就平和了許多。
往後的千年萬年,我都將在這裡度過。
我會親眼見證天河之水的漲落。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這天河水永遠永遠不要漲。
番外一:
閻王近來愁得胡子都快掉光了。
鬼差們逮回去的魂靈們好好的都不能投身為人了,個個都成了鵲鳥,再這麼下去,凡間的新生兒數據又得創新低。
後來經過一大群神仙七嘴八舌的討論、開會,分析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拿出了個決策。
那就是讓這些不能輪回為人的鵲鳥,到我天河來懺悔前生過往的罪孽,若能得到原諒,便可再世為人。
但也不能總有鵲鳥日日來叨擾我的清淨,於是他們試探著定了個日子。
那便是每年的七月初七。
這些鵲鳥排著隊地來我天河懺悔,嘰嘰喳喳地哭訴生前的無知愚昧。
有什麼用呢?
他們想再世為人,一頓裝模作樣的懺悔,最終還要飲我天河水,我要能讓這幫東西如願,那可真就是個擺設了。
每年這個時候,天河盡頭的阿牛便會領著孩子,踩著鵲鳥,企圖越過天河,好賴上我,離開煉獄。
我自然不會叫他得逞。
怎麼過來的,還得怎麼回去。
那個地方,他永遠永遠都別想離開。
番外二:
狐妖心心念念的那個書生真的活到了百歲。
我原想著,待他死後,尋個機會,同閻王商議一番,將那書生帶到天河邊上來,時不時給受刑狐妖些許安慰。
可直到我看到了那書生寫的些狗屁不通的東西,徹底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早些年,那書生寫盡了對狐妖的思念與痴情,寫盡了愛別離與求不得。
直到後來,他好似突然腦子不好了,竟胡編亂造了我同阿牛的「愛情」。
他如此壞我名聲,那便永遠都別想見到他的愛人了。
若幹年後,我特意跑去告訴狐妖:「你愛的那個人,是ŧū⁸不是對妖精有什麼特殊的執念?他這一世好像迷上了一條蛇妖,倆人還有了個孩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