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從老黃牛那裡學來口訣,便忙不迭地直奔劉家去了。
可他卻沒能救活劉家那剛死不久的十好幾口人。
阿牛不解,口訣是對的,啟用方法也沒錯,怎就不見效用呢?
我倚著牆根兒看他失措的樣子隻覺得好笑。
他反復再試,依舊無用。
而橫陳在地的十幾具屍身,在阿牛一遍遍口訣的催化下,竟逐漸羽化,而後幻作十幾隻鵲鳥四散而去。
阿牛臉色鐵青,嚇得連連後退,又遭門檻絆住,整個兒滾翻了出去。
他抓著我的仙衣,一頓揪扯,嚎叫道:「怎會如此?為何會如此啊?老牛不會騙我……它不會騙我的!」
它當然不會騙他。
隻不過,那老黃牛隻同他說了一半。
我蹲下身,伸手拍了拍阿牛那愚蠢又無知的腦袋,道:「沒用的,看見了嗎?」
「是你?」阿牛瞠著一雙猩紅的眼睛瞪向我,質問道,「是你使了手段對不對?你個毒婦,你這是要我們與你一同死嗎?」
我笑:「我若有能耐使什麼手段,你還能活到今日嗎?」
我連我的仙衣都再不能駕馭,無力到甚至要受一個凡人折辱至今,我還有什麼手段呢?
可惜他不懂。
他之所以救不活劉家人,不是我的仙衣無用,也不是老黃牛的口訣不對。
Advertisement
而是劉家這十幾口人在這世間已無人惦念。
他家也並非全都死絕了。
還留了兩個新婦,和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
那兩個新婦,一個因為生了個女兒而備受冷眼,而一個則是從鄰村強搶過來的。
哪個會惦念他們呢?
而阿牛企圖強行將他們起死回生,卻弄巧成拙,斷了他們輪回的路。
隻能勉強幻作鵲鳥在這世間偷生。
這些我自然不會告訴他,我由著他發瘋一樣拿著我的仙衣四處奔忙。
他想活,想從這場「殺戮」中將自己擇幹淨。
做夢。
10
近來周遭的鵲鳥越來越多了,吵得人頭疼。
院裡的老黃牛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問它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它不願搭理我。
我說:「可惜你白費了這樣一場力氣,你以為如此便是『報復』嗎?」
不過是我在人間的一場「劫」。
「昔年我與姐妹們一念之仁,留你一命,到底是你的造化不夠,便罷了……」
後來那老黃牛再不曾開過口。
它也開不了口了。
因為阿牛殺了它。
剝了它的牛皮,抽了它的牛骨,還吃了它的肉。
因為我告訴阿牛:老黃牛的皮可助他登天,牛骨可抵抗天兵,而牛肉可得長生。
它迫不及待便砍死了老黃牛。
性子真急,也不問問我是不是騙他的。
11
爹娘養的那幫天兵行事效率可真是低。
我等了許久都不見來拿我。
真該好好整頓整頓這幫懶散的家伙了。
我沒等到天兵,卻見到了另一個舊友。
真是稀罕。
當年她將我重傷打落仙女湖,如今又尋到了此處。
沒錯,就是那隻狐狸精。
她的凡人夫君要死了。Ṭù₀
她不想讓他死,於是便想到了我。
不,準確地說,是想到了我的仙衣。
狐妖遊戲人間數年,一朝不慎,竟落入了一介書生的溫柔鄉。
那書生待她極好,軟語溫存,體貼備至。
狐妖與之廝混多日,嘗盡綿綿愛意,不禁沉淪。
他們花前月下,耳鬢廝磨,好不快活。
可到底人妖殊途,那書生因ŧūₕ狐妖而陽壽折損,生命垂危。
狐妖使盡手段都續不回書生的命。
而今,她隻剩最後一條路可走。
我看著她與阿牛做了場交易。
她給了阿牛兩顆丹藥,她說那丹藥能留住我的心,讓我心甘情願與他終老。
阿牛便信了,雙手將我的仙衣奉給了狐妖。
半句不曾過問過我的意見。
狐妖穿上了我的仙衣,斂去了通身妖氣。
我站在村口,與之相望。
我問她:「愛一個人是何等滋味?」
她攏了攏身上的仙衣,不曾作答。
可我想是懂了。
是甘願為對方犧牲,而非不遺餘力地索取。
狐妖穿上我的仙衣,能救那書生的命,甚至可令他壽數綿長,可她卻再不能匿住自己的行蹤了。
她再不是我從前認識的狐狸精了。
我與她纏鬥多年,她何等狡猾自私,而今卻要為了個凡人而斷送自己的餘生。
她這一遭若被捉拿回去,等待她的將是無可想象的刑罰。
或許灰飛煙滅都算輕的。
我忽然好奇那書生到底是個怎樣深情的模樣,竟叫這樣一隻萬年的狐狸精甘願這般犧牲。
後來回憶起這些舊事,心覺天兵們行事散漫也挺好的。
至少給那狐妖和書生最後留下了些許快樂時光。
12
阿牛驟然對我殷勤了起來。
也不叫我織布了。
也不使喚我勞作了。
他終日守著我,叫我好不自在。
我甚至不用細想,都知道他在算計著什麼。
他拖著兩個孩子整日在我跟前賣弄,時不時地試探著問一問九重天上的光景。
我不屑答他,他便自言自語:
「長生不死是個什麼滋味?」
我冷眼看他,想他真是瘋魔了。
Ŧù⁴「你那爹娘統管天地,想他們在天上給我謀個什麼差事,也不難辦吧?」
說著說著,他似乎沉醉其中,已經做起了飛升成仙的美夢。
兩個孩子「咿咿呀呀」吵鬧不休,阿牛摸著他們的腦袋,咧嘴道:「這可都是你親生的孩兒,若上了天,他們能得個什麼封號?也好叫我這做爹的沾沾光。」
……
我聽得煩了,忍不住回他:「痴心妄想。」
他卻不知哪裡生出的自信,好似在他的認知中,我與他過了這幾年,給他生了兩個孩兒,便隻能屈服於ŧű̂₍他的腳下一般。
哪怕我從來都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的。
哪怕我與他有著天壤之別的懸殊身份。
隻因他是男子,便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我不由得又好奇起了狐妖口中的書生。
他到底是何模樣?
但一定不是阿牛這副令人作嘔的嘴臉。
阿牛見我這般態度,原是要惱的。
可他轉瞬又斂去了脾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也學得圓滑了。
是從他親手砍殺了那頭老黃牛開始的嗎?
他從容地取出了狐妖給他的兩顆丹藥。
深信這丹藥能改變我,叫我從此對他死心塌地。
我被那丹藥中的狐腥味燻得直皺眉,忍不住雙手掩鼻。
阿牛樂呵呵地取來水,央我就水服下。
我不肯。
他便動了粗。
「不過是叫你吞兩顆丸藥,你扭捏什麼?」
他的手勁很大,我掙扎不過。
兩個孩子亦被嚇得哇哇大哭,阿牛管不得他們。
他掰了我的嘴,將兩顆丸藥強行送到我的口中,又猛地往我嘴裡灌了些水。
見我喉頭滾動,丸藥徹底入腹,他才安下心來。
他松開我,惺惺作態地撫著我的脊背替我順氣。
「這才對嘛,往後便好好與我將這日子過安生了,莫再有其他想頭,也別使什麼手段,你總歸要圍著我同孩子打轉,你的心也得使在我跟孩子身上,可明白?」
阿牛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我正望著院中的籬笆牆發呆。
他以為憑著狐妖給他的丸藥便能徹底拿捏住我了。
可那丸藥入腹,我便知曉,他又被騙了。
狐妖說那丸藥能魅惑人心。
可我對阿牛從未上過心,僅憑兩粒丸藥如何魅惑?
這世間萬般深情,有「情」才有「心」。
無「情」……
便什麼都沒有。
我的腹腔中隻剩惡心,連著嘔了好幾日,才將那狐腥氣給嘔了幹淨。
我將那狐妖好一頓咒罵。
真不愧是我的死對頭,拿我的仙衣救人,還不忘惡心我。
13
狐妖救回了她的愛人,穿著我的仙衣,也不怕與那書生親近。
沒了妖氣迫害,書生的精氣神一日好似一日,越發強健了起來。
他歡喜地以為就此便能與狐妖相守終老,卻不知他們的日子已經到頭了。
為了躲避天兵追捕,狐妖帶著書生四處奔逃。
最終卻逃到了我同阿牛所在的村子。
狐妖挽著書生鑽進了我這處破落的院子。
我頭一次瞧見了那書生的模樣。
皮相自是無可挑剔,舉止談吐自有一番風雅氣質。
阿牛與他站在一處,像極了一隻小醜。
ẗú₎狐妖攜著書生在我跟前坐下,似有話要同我說。
阿牛觍著一張臉賴在我身側。
我要他出去。
他不願。
「我才是一家之主,有什麼話是我聽不得的?」
我冷哼,重復了一嘴:「出去!」
他不怕我,因為我已無半點仙力護體,氣力更不及一個普通村婦。
可他懼怕狐妖。
那是真的動動手指頭便能要他命的。
阿牛怕死得很。
所以當他瞥見狐妖的眼色時,才不情不願地滾了出去。
狐妖身側的書生溫聲問她:「我是否也需回避?」
「你不用。」狐妖道,「你我夫妻一心,夫君待我赤誠一片,我亦無須隱瞞什麼。」
那書生扣緊了狐妖的手,狀似要與之共擔生死。
若非人妖殊途,當真是一對令人豔羨的眷侶吧。
看到他們這般模樣,我不禁嘆息:「我這裡,怕也不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我知曉。」狐妖道。
「我已無處可藏了,不知怎的,最終竟還是想到了你。」
我衝她翻了個白眼。
當年若非她將我打傷,害我跌入仙女湖,我又怎會被那粗鄙村夫迫害至此?
「我承認,當年看你重傷落魄,又存著想看你笑話的念頭,才使了些手段,叫那阿牛得了逞,是我對不住你。」
她在做什麼?
她居然在向我道歉,竟在懺悔自己的罪孽。
我聽得心驚不已。
我與她相識萬年,自認這世間再無人比我更了解這隻狐狸精。
可眼下卻讓我覺得異常陌生。
她怎麼會變成這樣?
不似一隻妖精了。
狐妖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羞赧地埋進了書生的懷裡,道:「從前我恣意妄為,隻管自己快活,犯下諸多罪孽,無可饒恕。可自從遇見了他,他教了我許多為人的道理,教我明辨是非,教我胸懷坦蕩,我方才覺出,從前所作所為,到底有多荒唐。」
狐妖同我說出這些時,滿心滿眼的愛意藏都藏不住。
我好似再聞不到她身上的狐腥味了。
反倒是那所謂「愛情」的酸腐味溢滿全身。
她的快樂是掩飾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