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遠合上信箋,“翁允是晉州知府,那你之前一直在晉州?什麼時候入京的?”
沈悅應道,“兩年前母親過世,舅舅來了晉州,將我和弟弟接到了京中照顧。等到京中之後,我和弟弟便一直同舅舅舅母在一處。”
聽她說起母親過世,卓遠眼中微微滯了滯,目光中似是緩和了許多,又再抬眸看了她一眼,聲音中更溫和了些許,“方才我去過桃華苑,桃桃睡了,你將桃桃照顧得很好。”
他話鋒一轉,沈悅心中頓了頓,還是未敢抬頭,“桃桃年幼,對人的依賴感要比旁的孩子強,情緒波動會更大些。當想法得不到滿足的時候,就習慣用哭的方式博得別人的注意和憐憫,但隻要細心與桃桃說話、玩耍,多些陪伴,桃桃願意和人建立信任感,她的安全感也會好很多。”
她口中喚的是桃桃,而不是九小姐。
卓遠目光未從她身上離開,但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卓遠嘴角微微勾了勾,遂將信箋遞回她跟前。
沈悅遲疑,而後伸手接過,循聲道謝時正好抬眸看他。
隻是這一抬眸,才見站在她身前的卓遠,身姿挺拔,清逸俊朗,一眼可見的五官精致,相貌端正,分毫不像她早前想象的,虎背熊腰,兇神惡煞,更或者,至少是魁梧慓悍,氣吞山河……
沈悅這一抬頭,卓遠原本探究的目光,便剛好對上一雙清亮幹淨的眸子。
隻是,這幅眸子眼下有些懵……
沈悅是有些懵。
眼前的人,不僅沒有想象中的牛高馬大,慓悍魁梧,而且年紀應當也不大,仿佛才剛加冠不久。
沈悅腦海中莫名湧上一個奇怪的念頭——平遠王府,是一個大一些的‘熊孩子’,帶了一幫小一些的‘熊孩子’……
這個古怪念頭的確讓沈悅懵了稍許。
很快,沈悅又在腦海中驅散了這個念頭。
平遠王府不僅在西秦,在臨近諸國當中都有威名。這個年紀的平遠王早已跟著父兄久經沙場,也深諳朝中和軍中之事,不能簡單拿剛加冠的男子與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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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隻依靠父兄的功績,還要護著這一府的幼童,在朝堂的爾虞我詐裡,許是早就被仇家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又哪能撐得起偌大一個平遠王府,還有心思操心這一王府的金貴小祖宗要如何照顧?
沈悅收回目光,重新壓低了眉梢,沒有再妄自揣測對方心思。
對方一定不是一個好揣測的人。
卓遠見她懵了片刻,很快又小心低頭,斂了眸間玲瓏心思,卓遠收起探究的目光,嘴角微微揚了揚,心中越發覺得,眼前的這個“沈姑娘”,很有幾分讓人說不上來的意味。
年紀不大,卻少年老成。看似小心翼翼,實則並不膽小。心思玲瓏,但又簡單,不想揣摩旁的人和事。
有意思。
卓遠也不戳穿,索性直白問道,“你剛才說來京中兩年了,應當早就聽霍叔提起過王府的事。沈姑娘若是想來,應當早來了,為何這個時候才生了念頭?”
他一語中的。
沈悅知曉若不解釋清楚,對方會猜度她的心思。
沈悅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在卓遠跟前跪下,“民女早前沒有提起過翁大人府中的事,舅舅舅母也並不知曉。幾日前,舅舅的兒子因故衝撞了威德侯府的二公子,被威德侯府的人帶走兩日了,眼下還扣在侯府裡。舅舅舅母幾日都未合過眼,也四處託關系打聽,但實在沒有門路。表哥良善,此番是因為護著無辜之人,失手傷了威德侯府二公子。時間一長,怕是救不回來。舅舅舅母待民女和弟弟親厚,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
沈悅循著國中大禮叩拜,“平遠王府在國中素有盛名,民女鬥膽……”
她話音未落,卓遠卻打斷,“即便人救出來,梁子也結下了,你舅舅和表哥日後在京中也未必安穩。”
沈悅早已想清楚,“民女會說服舅舅和舅母,連夜帶著表哥和弟弟出京。”
卓遠意外,“那你呢?一個人留在京中,不怕威德侯府尋仇?”
沈悅喉間輕咽,“不怕。”
沈悅言罷,隻聽衣襟窸窣的聲音在她跟前半蹲下,與她齊高。
沈悅不敢抬頭。
卓遠輕嗤,“呵,你不僅膽子不小,主意還挺正。”
沈悅不知這句褒貶,不敢貿然應聲。
“手拿來。”卓遠先開口。
沈悅不由抬頭看他,眸間再次怔住,不知他何意,但迫於他的威壓,隻得伸手。
卓遠看了一眼,緩緩斂了先前笑意,淡聲道,“我是可以去威德侯府要人,但我去要人,威德侯也會在心中給我記上一筆,我也要權衡。府中這群孩子都是我過世兄長和姐姐的孩子,與我而言,他們才是平遠王府的頭等大事。但沈姑娘,在我看來,你好像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怎麼相信你能照顧好一府的孩子?”
沈悅愣住,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沈悅忽然反應過來,昨晚在廚房倒茶時燙傷處,還未顧得上包扎和上藥,眼下有些猙獰。
沈悅目光中掠過一絲慌張。
卓遠淡聲,“照顧孩子最是細致耐性的事,一日有耐性,並不代表日日都有耐性,一日照顧得好,也並不代表每日都能照顧得好。但一時的不細致,卻可能時時處處都不細致,如何能讓人放心?”
沈悅語塞。
卓遠起身,“沈姑娘,我會考量的,起來吧。”
言罷,又喚了聲,“陶叔!”
眼見卓遠似是要離開偏廳,沈悅情急,“我可以立軍令狀!”
卓遠腳下駐足,耐人尋味得看了她一眼,“軍令狀?”
***
陶東洲折回的時候,卓遠還在看軍令狀上的字。
她還真寫了軍令狀!
字如其人——幹淨,清秀,沉靜,堅毅,玲瓏心思是有,卻沒有旁的花花腸子。
“王爺,沈姑娘送走了,明日,還讓沈姑娘來嗎?”陶東洲是王府的管家,也是府中最了解卓遠的人,卓遠若是真不想讓沈悅來,就不會到最後都不置可否。
王爺應是想磨一磨沈姑娘,看看沈姑娘的性子,遇事是否慌張,可否鎮得住這幫小祖宗,還是被這些小祖宗給鎮了去。
卓遠放下手中軍令狀,同陶東洲笑道,“明日再說,今日還有旁的事,陶叔你先收好。”
陶東洲遲疑接過,見是“軍令狀”三個字。陶東洲眉頭不由皺了皺,到處喜歡逼人寫軍令狀,連沈姑娘都逼。
隻是眼見卓遠出了偏廳,陶東洲奈何,“王爺?”
卓遠的聲音漫不經心傳來,“我去威德侯府串趟門,順便活動活動筋骨……”
第006章 大雨滂沱
沈悅回去的時候,京中下起了一場小雨。
雨點淅淅瀝瀝落在馬車頂棚上,滴滴答答作響著。
馬車簾栊外,街市上的行人紛紛快步小跑著,也伸手遮住頭頂避雨。
馬車上,沈悅良久才回過神來。
她是沒想到,她今日會犯這種失誤。
平遠王說的話,她的確沒法辯駁,她對自己尚且如此迷糊,若是燙傷的是孩子,後果不堪設想……
細微處可見症結。
沈悅低頭看了看左手虎口處,其實還真疼,隻是早前心裡一直惦記著梁業和舅舅舅母的事,反倒疏忽了……
她慣來以為自己會照顧孩子,也因為在晉州官邸照顧過幼童,得了翁大人夫婦的認可,就理所當然得認為,自己的學以致用,應是手到擒來之事……
今日,平遠王是給她上了一課。
她是應當好好反思。
—— 越是慌亂靜不心來的時候,越不能急躁,否則過猶不及……
沈悅淡淡垂眸,修長的羽睫輕輕眨了眨,眸光微微滯了滯,想起初見平遠王的印象。
今晨去往平遠王府的路上,她就在心中猜度過,平遠王許是個剽悍魁梧的人,所以見到陶管家時,她反倒沒怎麼害怕。
隻是心中不免會想,陶管家尚且如此,那平遠王應該更甚……
所以在偏廳候著,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她會莫名緊張;但見到真人時,這其中的反差才會讓她徹底懵住。
陽光、俊逸、沉穩、洞察……這些字眼若是放在穿越前,她肯定不會想到能放在同一個人身上。
隻是他的話,每一句都在要害上。
細致精明,擲地有聲,很容易掌控全局……
這樣的人,心思很難讓人捉摸得透……
但最後,又站在一側,似是饒有興致一般,看她寫軍令狀。
末了,還不忘提醒她按指印……
她整個人都愣住。
到陶管家送她離府的時候,平遠王都未置可否。
她能不能留下來,梁業和威德侯府的事能不能有轉機,全都懸而未決,她的心到眼下還不曾放下……
最後,陶管家體恤,見陰雲沉沉,似是要下雨的模樣,不僅給了她一把傘,還安排了馬車送她回家。
她道謝。
眼下,京中的雨勢已越下越大,若不是陶管家周全,她恐怕在回家的路上就淋透了……
***
車夫將她送到城西巷子口。
沈悅下了馬車。
沈悅早前未同舅舅舅母說起去平遠王府的事,眼下,也不想平遠王府的馬車停在家門口,生出波瀾。
"多謝小哥。"城西巷子口,沈悅禮貌道謝。
目送馬車離開後,沈悅才又撐了傘往家中走去。
雨勢有些大,她腳上的繡花鞋也浸湿。
雨滴落在地上,濺起了漩渦,沈悅抬頭看了看天,今日的這場雨仿佛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沈悅加快了腳步。
巷子口離梁宅不遠,沈悅回屋的時候,見涵生在廳中看書。
“姐,你去哪裡了?”涵生見了她,似是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
沈悅應道,“有些事,晨間出去了。”
“吃過飯了嗎?”沈悅也問。
涵生點頭,“吃過了,舅母做的,舅母這兩日沒怎麼睡,方才在屋中趴著就睡著了,舅舅讓別吵醒她。”
沈悅頓了頓,問道,“舅舅呢?”
涵生應道,“剛出門了。”
剛出門?
沈悅遲疑了一分,轉頭看向廳外,大雨滂沱,雨勢全然沒有停下來的趨勢,舅舅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出門?
“是有人來尋舅舅嗎?”沈悅再次確認。
沈涵生搖頭,“沒有人來家中,是舅舅自己出去的。”
沈悅心中忽得湧上一股不好的預感。
也不知可是自己多心的緣故,但外面下著這麼大的雨,也沒有來家中給舅舅捎信,舅舅又特意尋了舅母睡著的時候外出……
沈悅怎麼想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沈悅心中越發慌亂,“舅舅出去多久了?”
沈涵生估摸著,“一炷香時間了。”
一炷香就是兩刻鍾,沈悅伸手去夠廳中的雨衣,一面朝沈涵生道,“涵生,我還要再出去一趟,你看好家,若是舅母醒了,你就說我去找舅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