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摟緊她的脖子,亦如先前摟緊陸廣知和瞿顰的脖子一樣, 喉間哽咽著, “可是我很舍不得阿悅, 舍不得王府幼兒園, 還舍不得桃桃,和幼兒園裡的朋友……”
沈悅知曉穗穗說的不是假話。
一氣呵成的幾個“舍不得”串在一處,就似催淚的瓦斯一般,讓沈悅先前還能壓抑住的情緒,緩緩得被牽引著, 眼中的氤氲也漸漸化為碎瑩,順著眼角一點點下落,但口中還在寬慰著, “我和蔥青,少艾,還有桃桃,小五,阿四,小六,小七,小八,格子和郭毅,都會很舍不得穗穗,但穗穗總要回家呀,穗穗要同爹爹和娘親在一處,快樂健康得長大,這也是阿悅最想看到的事情啊……”
穗穗已經泣不成聲。
沈悅又道,“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孩子們也都會長大,你們都有一天會離開幼兒園,也會離開阿悅,去到另一個地方,繼續自己的成長。阿悅會一直記著你們每一個人,阿悅也會一直記著獨立,懂事,聽話,又會照顧旁人的穗穗……”
穗穗哽咽道,“阿悅,可是我很想你怎麼辦?”
沈悅也哽咽,卻還是安慰道,“那就把想念放在心裡,好好加油,做自己最想要做的穗穗,可上九天攬月,亦可騎駿馬馳騁,不讓須眉的穗穗。”
穗穗攬緊她,“阿悅……原來你都記得……”
沈悅頷首,輕到隻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道,“我會一直記得,穗穗會做第一個女將軍,等到那個時候,阿悅會是最驕傲的一個。”
穗穗伸手擦了擦眼淚,“我會的,我會讓阿悅看到的。”
沈悅也含淚,繼續道,“穗穗,未來的路還很長,你還會遇到一個又一個像阿悅一樣的師長,他們會陪伴你另一短的徵程,但我們在一處的記憶,會一直留在心底,永遠陪著你長大,永遠不會褪色。”
穗穗擁緊她,“阿悅,我永遠記得你。”
孩子的世界裡,有時分開是件容易的事,譬如朝露,明日便會再見。
但有時,又分不清永遠有多長。
……
放下穗穗的時候,兩人的眼睛都哭得紅紅的,沈悅替她擦了擦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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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穗還是驕傲的伸手叉腰姿勢,隻是腰間已經英姿颯爽得佩了一把小小的佩刀,是方才陸廣知給她的。穗穗一直有軍中佩刀的習慣,是來了王府幼兒園後,才摘了去。
眼下,似是都在慢慢恢復如常。
她是馬背上英姿颯爽的姑娘穗穗啊,又怎麼能一直在京中的幼兒園裡嬉戲呢!
沈悅也伸手擦了擦自己的眼角,破涕為笑,“真的像個小將軍了!”
穗穗也朝她笑了笑,“等我日後長大,做將軍的時候,再給阿悅牽馬。”
言罷,伸出小手,沈悅會意,和她勾了勾。
一言為定。
***
陸廣知和瞿顰不方便露面,在王府不好久留。
陛下在京中有安置處,陸廣知和瞿顰是專程來看穗穗的,看過之後,還要繼續掩人耳目。
卓遠將二人送至馬車上,又喚了卓夜入內,讓卓夜親自去送。卓夜知曉馬車中是陸將軍和將軍夫人,旁的一概沒有多問。
陸瞿站在沈悅身旁,同爹娘揮手道別。
卓遠沒有露面去送,等陸廣知和瞿顰的馬車離開了風和苑中,卓遠才半蹲下,朝穗穗道,“穗穗,記得剛才爹爹和娘親說的嗎?不要同旁人提起今日見過爹爹和娘親的事情,就是龐媽媽也不可以。等京中的事情處理好,最快明日,最遲後日,就和爹爹娘親一道離京?”
穗穗含淚點頭。
穗穗是王府幼兒園裡年紀最大,也是最懂事的孩子,所以陸廣知和瞿顰夫婦才敢今日專程來見穗穗一趟。
實在是想念穗穗了。
原本此事也隱秘,所以天家當初讓卓遠離京,也是打著在大理寺禁閉的幌子,是天家不想節外生枝,那陸廣知和瞿顰在京中逗留的時間一定不會長。
卓遠心中猜測,天家應當會讓建亭趁著明晚夜色離京,不驚動他人。這些事情涉及兩國邦交,天家心中有數,今夜就會有斟酌下來,明晨便會有人知悉到他這裡。
“在風和苑呆一會兒吧。”沈悅伸手绾了绾穗穗耳發。
穗穗雙眼還紅著,回到桃華苑,龐媽媽,碧落和桃桃都會問起,難免敷衍不過去,還是等到眼睛不紅了,情緒過了再回去好些……
穗穗頷首。
“來。”卓遠伸手牽起穗穗,一道去了東暖閣。
東暖閣裡東西齊全。
敞間裡布了案幾,香臺,也用屏風隔了小榻,平日裡乏的時候,可以在屏風後的小榻上小憩。
東暖閣和主屋的外閣間隻隔了一池蓮葉,就在東暖閣案幾一側的窗戶外,餘光就能瞥到滿眼的碧色。沈悅在案幾前同穗穗下五子棋。
去栩城的路上,孩子們多半都學會了,穗穗也會。
隻是下了些時候,穗穗就打起了呵欠。
今日蹴鞠賽孩子們都累極了,超出了極限。小五幾人方才在馬車上就睡著了,是被各自苑中照看的管事媽媽和丫鬟抱回去的,方才卓遠遣人問過,府中的孩子一個都沒醒,許是,今晚都會睡過去。
偶爾這麼睡一覺到天亮也不打緊,更何況今日是真拼得脫力了。
穗穗方才見了爹娘,一直興奮著,等著情緒恢復下來,困意就湧了上來,上下眼皮子開始打架。
沈悅抱她去屏風後睡覺,穗穗很快就合了眼。
沈悅牽了被子給她蓋好。
這個時候才睡,怕是今晚都不會醒,隻有她晚些送回桃華苑去……
沈悅今日也跟著折騰了一日,很早便醒,而後比賽一直緊張,她也沒停下過,後來是同卓遠一道送穗穗來見陸廣知和瞿顰,中途也沒歇過。
穗穗一睡,沈悅也有些犯困,又要守著穗穗,便在一側的案幾上,支著胳膊肘,將腦袋耷在手腕處小寐。
卓遠今日回府,府中積壓了一大堆陶伯和卓新定不了要他拿主意的事,方才都到了中苑的外閣間同他逐一道起。陸廣知的事情陶伯是知曉的,沒有聲張,卓新則是全然蒙在鼓裡。
等府中的事宜處理完,陶伯先行告退,卓新留下在外閣間中。
卓遠才上前同他相擁。
卓新一愣,忽得想起,他這是再補在蹴鞠場上,他和府中每個孩子,包括阿悅都擁抱了,唯獨漏了他。
亡羊補牢,為時晚矣,卓新一臉不屑,但身體卻很誠實,緊緊和六叔相擁。
“我都聽陶叔說起了,這幾月辛苦你了。”卓遠言罷,卓新又忽得反應過來,六叔沒在蹴鞠場和他招呼,其實是想同他多說些時候的話。
卓新一時有些不習慣,支吾道,“都是陶伯帶我……我自己什麼都不會。”
卓遠笑,“你不是做得很好嗎?替六叔擋了多少事。”
同朝為官,卓遠有時未必好拒絕的事,卓新一臉茫然就可回絕對方,對方識趣就不會再提。等到卓遠回來時,還會有模有樣嘆上一聲,小孩子做事總有些欠考略,勿怪,打對方一巴掌,又再給對方一顆糖,對方當即就想,二公子是年紀輕,平遠王和陶伯會慢慢約束。
偌大的平遠王府,總要張弛有度。
過往是他一人,但眼下有卓新,他與卓新一道,平遠王府在朝中可以遊刃有餘。
卓新如實嘆道,“我早前不知道六叔在軍中,朝中有這麼多事……”
他一直以為,他就是掛帥出徵打仗,然後凱旋。
也是這幾月的磨礪才知曉,京中之事錯綜復雜,平遠王府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六叔絕不是能掛帥出徵這麼簡單。六叔讓他跟著陶伯學,他短時間也學不到。
卓遠笑,“慢慢來,至少,眼下都知曉平遠王府有一位說一不二的二公子了。”
說一不二,是因為但凡陶伯給他說的,他都態度強硬。
旁人覺得他恩威並施,卻不怎麼好說話。
日後平遠王府中的事,若是卓新要慢慢接管,從一開始就不應當好說話,旁人也不會得寸進尺。有平遠王府做後盾,卓新的態度很強硬。
卓新伸手撓了撓後腦勺,仿佛被他這麼一“誇贊”,忽得有些找不到北。
“我回去了,你才從大理寺回來,好好沐浴休息。”卓新不久待了。
卓遠應好。
“那我走了。”卓新轉身,隻是腳步臨到外閣間門口,又折回,“六叔,同他們一樣,也很想你。”
卓遠莞爾。
卓新忽得臉紅,再轉身,頭也不回出了中苑,往前苑去。
卓遠看著他的背影,恍然想起了很早之前的自己。
阿新長大了……
卓遠目送他離開苑中,想起很早之前二哥還在時候,他問二哥,希望小五長得像自己還是像二嫂,那時候的二哥說,其實他希望小五像他。
但其實,真正像他的,是阿新……
卓遠眸間淡淡一笑。
***
踱步去了屏風後的窗戶處,方才卓新在,他合了窗戶,眼下,伸手推開,正好可以看見蓮池後的東暖閣,沈悅枕著自己的手小寐。
蓮池邊風寒,也不怕著涼的……
卓遠從衣架上取下薄披風,出了外閣間,往東暖閣去。
又將披風輕輕蓋在她身上。
許是他動作很輕,又許是沈悅今日有些乏,他給她蓋上披風,她也一直沒醒。
等沈悅醒的時候,已經華燈初上。
風和苑中各處都陸續開始掌燈,各處屋檐下的燈籠,和廊燈連成一片,似光陰婉轉,又透著水鄉的溫情,同白日裡仿佛全然兩處地方。
沈悅心中不禁嘆了聲,而後起身到窗沿下,忍不住多看幾眼,才見從窗邊看出去又更加不同,整個蓮池中都是燈光的倒影,水波粼粼裡還映著一輪皎月,透著說不出的溫婉柔情。
沈悅有些看呆了去,連卓遠什麼時候出現在東暖閣門口,看了她多久,她都不知曉。隻是見他倚在門口,環著雙臂,輕聲朝她道,“好看嗎?”
沈悅溫和點頭,“好看。”
他俯身吻上她側頰,“難得小祖宗們都睡了,和我一起用飯吧。”
平日裡,難得有機會二人一處。
沈悅看了看屏風後,穗穗還睡著。
卓遠溫聲道,“我讓書瑤來照看。”
沈悅沒聽府中的人提起過書瑤,但聽卓遠喚了一聲,應是從房頂,或是其他地方躍下一道身影。穿著府中暗衛的衣裳,帶著面具,但模樣瞧著應當是個姑娘。
他口中的書瑤,是府中的暗衛?
她早前不曾見過,沈悅意外。
“照看下穗穗。”卓遠吩咐一聲。
書瑤應是。
卓遠牽著她出了東暖閣,又穿過長廊,從苑中往後苑去。
等到後苑,才知曉方才東暖閣處看到的景象不過一隅。
蓮池貫通了前苑,中苑,後苑三處,似一衣帶水,整個後苑都點著高高低低的燈盞,若琉璃璀璨,映出蓮池上的倒影,不奢華,卻似九重宮闕。
蓮池處的湖心亭綴著輕羅幔帳,通往湖心亭的長廊也都綴了輕紗,清逸縹緲,在高高低低的燈盞和水面倒影的光速下,別有一番景致。她以為他領她去湖心亭,但卻是去蓮池一處的烏篷船上。
遠看是烏篷船,近看卻是一處石雕布景,雕刻成了烏篷船的模樣,置身其中,仿佛真的在水上的烏篷船上,但其實是一處絕妙的仿景,內裡冬暖夏涼。
早前就有人將飯菜布好,他們來時正好。
遠處池邊皆掛著燈盞,近處的蓮池上波光粼粼,清風晚照。
卓遠斟酒,沈悅收回目光,輕聲道,“平日裡都這樣嗎?”
實在太美,她忍不住問。
卓遠一面斟酒,一面應道,“不一樣,今日女主人來。”
沈悅接過杯盞的手微微滯了滯,還未飲酒,臉色便微紅,又聽他道,“平日裡隻點一半的燈,也很好看,各有各的好看。”
沈悅沒有接話,輕輕抿了口杯中,嘗出是果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