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雨還下著,孫也和藥童又都回不來。
情急之下,阮安想起,她此前曾用過孫神醫傳授的法子解救過自缢的婦人。
方法是,先用竹管吹其耳,再用雙手熨其兩脅,如不得解,便會用嘴給病患奪氣。
救人要緊,阮安顧不得男女大妨,也準備嘴對嘴喂霍平梟飲下麻沸湯。
她將麻沸湯吞含入口後,又突覺,霍平梟的神情不甚對勁,是以又為他診了番脈。
男人竟然中了烈性的春/藥。
先前他曾嘗試過用內力壓制,可她一開始就喂他飲下的參湯卻催化了藥力。
行差踏錯,阮安萬萬沒料及,她竟將口中吞含的麻沸湯誤飲進腹。
那麻沸湯裡的曼陀羅,會因各人的體質,起到催/情或致幻的效用。
這之後的事,阮安也記不大清了。
唯一能夠確定的事,卻讓她的心髒驟然跌沉——
她應當是失身了。
***
長安城,太興宮。
皇帝站於承天門闕臺,身後是嚴整齊湊的華宇宮殿,他則俯瞰著夜晚的皇城。
朱雀門內,天街寬闊,若白日觀之,依稀可見兩側槐楊和御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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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六部、鴻胪寺、太廟,乃至東宮朝堂等中央官署皆位於此。
再往遠眺,便是百姓居住的善和坊和興道坊。
月華如綢,春風拂檻。
皇帝神情凝重,大太監的尖細的聲音從他耳側驀然傳來——
“丞相霍阆到!”
話落,皇帝循聲轉身,宮人推著霍阆的輪椅,朝他的方向而來。
霍阆的腿腳不大方便,故而外朝修建了許多漢白玉坡道,以方便他出行。
他也是舉朝官員中,唯一不用在皇帝面前下跪的臣子。
霍阆的手虛搭著輪椅的楠木扶手,夜色濃黯,他深邃的雙眼旁布及著歲月餘留的紋路,看人時,眼神頗帶狼顧虎視的陰忪。
“臣腿腳不便,望陛下見諒。”
皇帝態度和藹,擺手道:“仲洵在嘉州遭人暗算,下落不明,朕已派百名北衙高手前往嘉州,丞相也當放寬心緒。”
仲洵是霍阆長子霍平梟的表字。
霍阆淡淡回道:“犬子年輕氣盛,做事難免有疏,讓陛下掛心了。”
立侍一側的大太監手持拂塵,悄悄地眨了眨眼。
皇上都急成什麼樣了,霍阆倒是一點都不急。這元妻留下的唯一子嗣死生不明,他為何還這麼淡定?
霍平梟失蹤的消息被皇帝壓了下來,惟幾個重臣和他這近侍的宦官知曉。
卻說這霍家,乃三大柱國家族之首,享一門兩侯之榮光。
霍阆的父親為開國侯,他後來繼承家中爵位,並在前朝奪嫡之戰中,立扶當今聖上登臨大位。
皇帝登基後,拜霍阆為相。
霍阆典領百官,秉掌樞機,無所不統,可謂權傾朝野。
帝王對重臣的心思總是復雜的,皇帝對霍阆忌憚歸忌憚,卻也深知,如霍阆不在,骊國將有巨變。
大太監自幼便侍奉皇帝,深知霍阆手段了得,身為人臣,卻頗善馴君。
當年他任憑皇帝自己行事,卻能一早料準,他會犯何種錯誤。
霍阆會故意縱之,而皇帝才能平庸,等他稍釀禍端時,霍阆又會及時幫他化解。
久而久之,皇帝便對霍阆產生了一種極為依賴的情緒,如遇事不決,必會問詢丞相意見。
都說虎父無犬子。
霍阆的兒子霍平梟,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他是嫡長子,在將來自然能夠繼承霍阆的爵位。
可他在十九歲那年,卻自憑戰功,被皇帝賜邑封爵,未到加冠之齡,已是聲名赫赫的定北侯。
霍平梟極為善戰,頗受將領軍士擁戴,驕子少年英勇無畏,持旌旗任麾三軍,便能蕩平九州,搖撼大骊山河。
這樣一個有兵權的郡侯,本該讓皇帝更加忌憚。
可骊國近年內憂外患,外有群國環伺,內有藩鎮割據。
皇帝離不了霍阆,更離不了如霍平梟這樣驍勇的將領。
是年骊國內外雖無戰火,然北境突厥虎視眈眈,劍南道嘉州一帶亦有匪患橫行。
霍平梟恰任劍南節度使,皇帝便命他在回京駐軍前,平息此地匪患。
不想,霍平梟突然失蹤,了無音訊。
幾日前,突厥騎兵頻擾關內,若被那些蠻人得知大骊戰神失蹤消息,難免會動犯境心思。
一旦過了朔方,突破寧、邠兩州,長安城岌岌可危,京畿道的那些兵力可支撐不了多久。
這幾日,皇帝沒睡過一夜好覺。
君臣又聊敘了數句,皇帝目送著宮人將霍阆的輪椅推走。
大太監勸道:“陛下,您也早些回寢宮休息吧。”
皇帝眉宇深鎖,未回話。
正此時,天邊忽有數萬盞孔明燈冉冉升起。
轉瞬間,長安夜空乍亮,猶如浩瀚星河,如夢似幻。
皇帝抬首,眼中劃過熠熠燈火,嗓音驟沉:“是誰將定北侯失蹤的消息泄出去了?”
大太監收回視線,忙恭聲回道:“奴才也不知,皇上若不喜這些燈火,大可派街使制止。”
“罷了,這消息本也瞞不了多久。”
皇帝身著朱紅袞服,振了振華貴寬袖,神情凝重地走向飛廊。
大太監揮了下拂塵,命儀仗隊和黃門郎趕緊跟上。
每逢定北侯出徵,就有無數女郎聲勢浩大地齊放孔明燈,為他祈福。
不過,這全長安女郎的夢中人生死未卜,倒是造福了那些專賣孔明燈的百姓。
***
三日後,杏花村天朗氣清。
孫也想考校考校藥童們的課業,臨時抽考了他們幾個藥方。
“黃柏、紫草、茄花各二分,夾竹桃一分,柴胡七分,良姜一錢……”
“等等!”
孫也突然打斷,“你背得是什麼玩意?”
女藥童怯聲回道:“避子丸方啊。”
孫也蹙眉,小大人似的又命:“你接著背。”
女藥童撇了撇嘴,“杏仁兩個,桂枝少許,白葵花七朵……”①
孫也的面色越來越難看,“這根本就不是避子丸方!”
兩個藥童怔住,都微張了張小嘴。
“前面的方子是對的,可後面的…你怎麼還把當歸附子湯和調經補真湯給弄混了?”
孫也有些慌了,未變聲的稚嫩嗓音也透著哭腔。
背錯藥方本是件小事,可前陣子阮安命他研配的避子湯丸,孫也卻交給了兩個藥童做。
原以為這兩個藥童已將它背得滾瓜爛熟,沒成想半道卻出了這麼件事,阮安可是準備在端午時將這些藥拿去賣的。
孫也嘆了口氣,而今之計,惟有將那些藥丸銷毀後,再自掏腰包。
這般,他隻消在端午前將這些避子丸研配完畢,阮安便不能發現異樣。
午時,阮安浣衣歸來,正巧聽見茅屋幾個孩子的嬉笑聲。
她端著木盆走到幾個徒兒眼前,故作嚴厲地訓斥:“你們幾個又偷懶,醫方還沒抄夠?”
說這話時,阮安杏眼瞪著,雙頰也微微鼓起。
姑娘白皙的臉淡泛著自然緋暈,濃密的羽睫卷翹,隨著說話的表情,撲扇撲扇,非但不兇蠻,還很顯嬌憨。
她模樣溫軟,發脾氣也似在撒嬌,再者本身也沒比他們大幾歲,還是個十餘年華的少女,並無什麼威嚴。
孫也心裡並不畏懼阮安,但他清楚,那日他們不該私自下山去鎮裡趕集。
阮安這回是真的生氣了。
他垂下小腦袋,小聲致歉:“阮姑,我們知錯了。”
孫也特地尊稱她一聲阮姑,希望阮安能消些氣。
阮安卻準備借機再敲打孫也幾句,忽覺周遭的氛感不甚對勁,幾個小孩也都噤住了聲。
怔忪間,霍平梟已走到她身旁,高大身影與屋外煦日一並斜落在青石板地,與她嬌小身影交疊,幾近壓覆。
男人剛清醒,半斂著濃而黑的眼睫,掩了些慵懶,淡抿的唇角很顯冷感,他垂下頭首,緘默地端詳了番被繃帶綁縛好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