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十年裡,他基本都在外面徵戰,每年見到霍阆的次數不過兩三回,就算回了相府,他多數也是待在自己的府院裡,很少會主動見他。
且這幾年,霍阆很少去朝堂,皇帝若有大事需要與霍阆商量,甚至會因著他雙腿不便,親自乘著御輦,到相府來向霍阆問詢。
思及此,霍平梟再度冷眼看向了那些佩刀侍從。
老頭昨天晚上就沒睡好,那今天晚上,他就更別想睡了。
他倒是許久都沒在老頭的院外鬧過了,也不知霍阆近年換的這批侍衛功夫如何。
男人的神情雖略顯散淡懶然,可眼角眉梢間,卻蟄伏著即將開啟殺虐的淡淡戾氣,直惹得人背脊顫慄發麻。
就當練練拳腳,他盡量不把人打傷或是打殘。
微風漸起,將青石板地落著的殘損花瓣吹拂至了半空。
——“仲洵。”
霍平梟剛要同這些侍從動手,霍阆深沉的聲音從軒堂內傳了出來。
-“一大早就來本相這兒鬥毆,狼騎團那幾萬名兵士還不夠當你陪練嗎?”
-“都做父親的人了,還跟以前一樣,動輒就要動粗,成何體統?”
伴著霍阆冷沉的聲音,侍從也推著他的輪椅出了軒堂。
小霍羲則噠噠地邁著小步,跟在了霍阆的輪椅旁。
霍平梟見男孩的眼神乖巧,不過才幾日的功夫,便跟霍阆混的極熟。
霍阆是個氣質深沉強勢的老者,可霍羲卻一點都不懼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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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霍阆的輪椅停住,霍羲也在輪椅旁停住了步子,男孩仰起小胖臉看向了霍阆,又看了看霍平梟。
霍阆伸出了那隻佩著玉扳指的手,很自然地摸了摸霍羲的小腦袋。
見此,霍平梟的眼中也閃過了一瞬驚詫。
這還真是傳說中的隔代親,他無奈地垂眼,沒跟霍阆說話,直接對著小團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低聲命道:“霍羲,我來接你回去。”
霍羲猶豫了片刻,嗓音稚嫩地回道:“不,我要留在這兒,跟阿翁學東西。”
“你阿翁能教你的東西,你老子也能教,沒必要偏得跟著他學。”
霍羲一聽霍平梟自稱老子,立即就蹙起了小眉毛,奶聲奶氣地回道:“不!你隻會打仗,空有蠻勇而已。阿翁才是文官,我將來要做的也是文官~”
霍羲的這番話,竟是讓霍平梟被氣笑了。
霍平梟能坐到如今的這個位置上,自然不是按霍羲的理解,隻是個空有蠻武的莽夫。
——“那你娘呢?你不想你娘嗎?”
霍平梟撩開眼皮,睨著他,又對著小團子說出了誅心之語。
一聽霍平梟提起了阮安,霍羲的小胖臉兒立即就垮了下來,男孩將兩隻小手背在了身後。
心中卻在想,隻有在阿翁的教導下,他才能更快地做官,為了他娘親將來的幸福,他或許隻能選擇犧牲見娘的機會了。
可是,他也好想好想娘親吶。
霍羲的小臉兒愈發地沮喪。
見狀,霍平梟準備再對小團子說幾句誅心的話。
正此時,霍阆撥弄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方才開口道:“蘇管事,將小世子送到房夫人的院子裡,讓他去見他母親。”
蘇管事立即回道:“是。”
蘇管事牽著霍羲的小手,讓僕婦將孩子送到阮安的住所。
霍平梟倒是未料到,霍阆竟能這麼快就軟下態度,便也要告辭離開通鑑園去軍營。
未料霍阆卻同他提出,要同他好好談談撫養霍羲一事。
待進軒堂落座後,霍平梟沒跟霍阆客氣,他話音沉沉,開門見山道:“孩子還小,離不開他生母,況且他還沒到四歲,用不著那麼刻苦。”
說著,他又用看向霍阆,語氣透著堅決:“這事兒,沒得商量。”
蘇管事垂著頭首,立侍在一側,兩隻耳朵卻都豎了起來,不欲放過霍氏父子談話內容的任何一字。
他覺,這時定北侯說話的語氣和神情,跟他十幾歲時簡直一模一樣,頑劣又不馴。
定北侯雖然也做了父親,可在霍阆面前,依舊是兒子。
說來,霍平梟已經許久沒跟霍阆這麼劍拔弩張地說過話了。
蘇管事竟然有些懷念從前那些雞飛狗跳的日子了。
“你兒子是難能一遇的奇才。”
霍阆的語氣平淡,他將胳膊搭在輪椅的扶手上,低聲又道:“稍加培養,便可超過你我二人。你確定要浪費他這顆好苗子,讓他跟尋常的孩童一樣,隻知招貓逗狗?”
蘇管事面色一詫。
相爺基本不會說誇贊人的話,可適才的語氣卻是如此篤然。
他是覺得小世子比尋常的孩童聰明了些,但他到底是不是奇才,蘇管事看不出來。
不過相爺說是,那便一定是了。
且不提相爺獨到的識人辨才之能有多準確,就算小世子不是個奇才,可他但凡是比尋常的孩童聰明了些,經由相爺這麼一朝一夕地培養,那將來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啊。
外面人都說,他們霍家到了霍平梟這代,便已是到頂的鼎盛了,再往後,霍家絕對就要走下坡路了。
蘇管事對這些說法自然是憂慮又氣憤的。
可又覺得,這些人說的,倒也是這個理。
霍阆和霍平梟這對父子,一個做到了文官的極致,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另個則做到了武將的極致,一戰封侯,掌四方之兵馬。
後輩若再想超過,怕是隻有走那條大逆不道的路子了……
霍平梟聽罷霍阆這話,眸色微微一變。
霍阆又道:“霍羲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他母親,你這麼緊張做甚?本相身體不好,偶爾也有些朝務要處理。不可能天天都將霍羲帶在身旁,每一旬(十日)裡,當然也得讓他去他母親那兒待幾日。”
霍平梟費解地輕蹙眉宇,沒立即回復。
蘇管事卻悄悄地眨了眨眼,他想起昨日,霍阆可不是這麼說的。
霍阆說的原話是:要將霍羲養在身邊。
房家表妹礙於他威嚴,再加之性格弱勢,不敢在他的面前爭取,這幾日霍阆也沒讓下人將霍羲送到房家表妹的院子裡。
蘇管事忽地會出了霍阆那些幽深的心思。
蘇管事猜,相爺弄了這麼一大出,八成是想讓定北侯來主動見他,借著霍羲撫養權之爭,定北侯自然而然地就得跟他多說上好幾句話。
他們相爺做事的方式還真是跟以前一樣,彎繞忒多。
另廂,霍平梟終於開口,淡聲回道:“明白了,等我回去跟房氏商議商議,再給你個答復。”
適才他也弄明白了霍羲為何會突然存了入仕的想法。
這小鬼應當是偷偷聽見了阮安和他在沛國公府的對話,這才想早點入仕,好讓他早點放妻。
不過就算霍羲再聰明,也得十幾歲才能正式參加科考,童子試封的官都是些類似於學士的加官,聽著好聽,實際上卻是虛職。
霍羲縱是過了童子試,他也有的是借口搪塞他。
且就算他再聰穎,也得十幾歲才能參加科考,霍羲才三歲半,這個年紀連國子監都去不了。
老頭願意養他,就讓他養,正好還能給他和阮安單獨相處的時間。
但若想讓他放妻,那是不可能的。
***
阮安上午同孩子相聚了幾個時辰。
霍羲衣著整潔光鮮,烏黑的眼睛在看向她時,依舊亮而清澈。
蘇管事接霍羲回通鑑園時,還對她說:“相爺在通鑑園裡給小世子配了四個婢女,兩個僕婦,還有兩個書童,一共有八個下人輪流照顧他,夫人您就放心罷。”
霍阆還命人單獨闢了間小院給孩子住,裡面臥房、書房、湢室等居間一應俱全。
而蘇管事知道孩子年歲尚幼,還特意跟霍阆稟明,小世子的飲食要讓人單獨開伙做,有些成年人的食物孩子吃了會不適,應當再單獨闢一間庖房給他。
霍阆應允了這事,又讓高氏派了幾個廚子來。
蘇管事也將清晨霍氏父子的對話,同阮安提前知會了一聲。
聽到在每一旬裡,霍羲能回到她身旁待上數日,阮安懸著的那顆心也終於落了地。
這一切,都比她前世好了太多。
她剛進東宮時,李淑穎就命人將霍羲私扣,那時阮安為了孩子的安危,沒立即同她撕破臉皮。
而在一開始,李淑穎不知道她的真容,在那個受寵的華良娣沒進東宮前,她也沒讓她研配什麼害人的藥方。
所以阮安那時和禁廷的所有宮人一樣,每年隻有在元冬、寒食這樣的節日裡,才能得假。
可別的宮人在這幾日都能與自己的父母孩子見面,她卻不能。
而現在,霍羲不僅得到了那麼好的照拂,還有個如霍阆一樣出色的祖輩教導著,她也能時常見到他,阮安心中自然是滿意,甚而是充斥著喜悅。
其實這樣,倒也能給她更多的時間做自己的事了。
她以房家表妹身份嫁給霍平梟後,還是不太適應相府的生活。
每天也在試著同他相處,還得盡量裝著自然些,不能讓他看出她對他存著的那些傾慕。
酉時。
霍平梟今夜從郊外大營歸府的時辰,比之前都要早了些。
盛春將過,離夏日越來越近,天色將將擦黑。
今日他想早些歸府,便騁著金烏去了軍營,相府的西小門離馬厩更近,卻是下人和奴僕出入府內外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