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自幼頑劣,無論長輩如何訓斥懲戒,他連眼睛都不會紅一下。
哪怕他生母大房氏犯起瘋病時,用簪子將他頸脖劃傷,險些致死,定北侯的眼神中也隻透露出了驚恐之色,卻仍沒掉眼淚。
小世子雖然過分聰慧了些,但同定北侯這麼一比,也顯得愈發像個正常孩子了。
畢竟四歲大的孩子,確實會因為一些小事就啼哭不已。
如遇見這種情況,那隻會更加傷感。
“為什麼呀,為什麼要處死她啊?這件事跟她有什麼關系,她是無辜的啊…嗚嗚嗚……”
霍阆聽著霍羲的哭聲,不悅地皺起眉宇,他幽深地看向哭包一樣的奶團子,示意他往他身前走過來。
霍羲邊用小手為自己抹著眼淚,邊哭唧唧地走到祖父的身旁。
“我問你,哭有用麼?”
霍阆邊說著,邊示意蘇管事為他拭淚。
蘇管事將手帕覆在男孩的面頰上,讓霍羲擤了把鼻涕。
等男孩的淚意將將止住一些後,方才抖著兩個小肩膀回道:“沒…沒用……”
“你哭,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
霍羲吸了吸小鼻子,軟聲問道:“那我如果不哭了,就能改變現狀嗎?四公主她…還能活下來嗎?”
霍阆的語氣不算溫和,卻不如尋常般,那般冰冷且不近人情,隻耐心又說:“隻有你足夠強大,才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霍羲有些不明白霍阆口中說的強大,到底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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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像父親那樣,生得又高大,又強壯嗎?
霍阆看著男孩懵然的神情,沒再同他說什麼,隻命蘇管事看顧好霍羲,讓他用完晚膳,不能空著肚子入睡。
次日一早,霍阆便派下人去廣文館給霍羲告假,沒讓男孩再按如常去上學。
而皇帝在今日,則乘華輦來了趟相府,按照往常數十年的習慣,他每年總會尋個時日,與霍阆在翼角亭下品茗對弈。
皇帝並未察覺,霍羲此時正悄悄地站在不遠處的假山後,男孩的身旁還跟了個看顧他的小廝,為防男孩受涼,那小廝的手中還拿了件棕色的獺皮小袄。
“啪”的一聲,皇帝手持白棋,在玉質棋盤上落了最後一子。
大太監趕忙將被吃掉的黑棋一枚枚地拾起,笑著說道:“陛下,您這回又跟丞相平手了。”
皇帝淡淡一哂,回道:“是霍相故意讓朕,不然朕定會滿盤皆輸。”
這話說的當然不假,皇帝能坐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很大的原因都是霍阆當年的扶持。
秋風漸起,眼前的老者雖鬢發斑白,可風骨和氣節依稀如昨。
能坐到霍阆這個位置上的人臣,權力與才能必然是要匹配的,如若無能,隻會被權力反噬。
皇帝自二十歲那年封王開府後,就一直依賴這位臣子的才能,如遇事不決,必然要先問郡侯霍阆。
近年朝中風頭漸起的年輕官員,也都個個是才華橫溢的俊傑,可若跟霍阆比,還是差了許多氣候。
如果霍阆突然去世,皇帝一時還真找不到能夠接替他的人。
他心中也有些懊悔,自己終歸是太依賴霍家這兩位能臣了。
另廂,站在假山後的霍羲正屏著呼吸,仔細地聽著皇帝和霍阆的對話。
皇帝將積了幾日的氣,當著霍阆的面傾吐而出:“想不到朕的後宮中也能出這種事,朕平日待她不薄,麗貴嫔那個賤人,竟然背著朕和一個太醫苟合!”
“陛下和麗貴嫔,可曾育有過一公主?”
皇帝掀眼看向霍阆,他喟嘆一聲,又道:“彤史的時間都是對的,可她的血緣實在不詳,朕無法忍受她繼續在待在宮裡,每日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晃。”
在霍阆的面前,皇帝沒什麼好遮掩的,可卻不想讓外人知曉這件醜事。
這件事若傳出去,打的隻是他自己的臉面,皇帝派人查這件事時,也沒讓任何人聲張。
霍阆睨眼,轉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隻淡淡地回問:“可昨日霍羲回到相府,卻同臣提起,蕭嫣公主在國子監中聲稱,四公主並非陛下所出。”
“還以‘賤種’等字眼稱呼她,說您會將她處死。”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變,自是未料及蕭嫣會將宮廷的醜聞將外傳,既然連霍羲都知道了,那豈不是,這國子監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事了?
再一想起皇後近來生得這些事端,皇帝登時對蕭嫣這個女兒生了幾分厭惡,他平日最是寵愛她,可她卻嘴快,直接將他的傷疤揭給外人看。
皇帝想著,等回宮後,一定要好好地懲戒懲戒這個愈發驕縱的嫡出公主。
見皇帝的面色愈發不豫,霍阆低聲勸道:“陛下不必驚惶,杜太醫本就在千秋宴上失責。再說,妃嫔犯事,本與皇子皇女無關,大可不必將四公主送進宗人府或是處死,隻對外宣稱她體弱,行宮的水土更養人,將她打發到那處去就好,也能堵住眾人的悠悠之口。”
聽完這話,皇帝眉宇微松。
他本就糾結於到底該怎樣處置這位血緣不詳的四公主,聽完霍阆的話,忽覺茅塞頓開。
眼下他不能將四公主處死。
如果他將四公主處死,不就正好坐實了麗貴嫔背著他有染的這件事了嗎?
他雖心存芥蒂,無法再將四公主視為己出,但她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仍尚未可知。
霍阆給出的建議正好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霍羲沒將霍阆和皇帝的談話錯過一個字,他忽然明白了阿翁為何要這麼說。
看來阿翁先將陛下的心思摸得很清楚,再因勢利導,既讓陛下對蕭嫣公主產生了反感,又能順勢將他的意圖表明,救了四公主一命。
男孩眨了眨眼,卻又覺得,可如果阿翁沒有那麼大的權勢,陛下根本就不會坐下來,好好地聽他說這一席話。
看來阿翁昨日說的強大,是指這個強大。
霍羲第一次知道了權勢的好處,也更深切地體會到了,之前在《孟子》裡學的君臣之道。
男孩披上了小廝遞給他的獺皮小袄,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假山後,卻一直在想,那他什麼時候才能像阿翁那樣強大呢?
霍羲想快一點長大,更想成為比他阿翁還要更強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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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兒的出世衝散了皇帝心中的陰霾,待一回到禁廷,皇帝就徑直去了陳貴妃的寢殿。
陳貴妃經此一劫,心態也發生了改變,皇後被困宮中,愈發式微,而她手中的籌碼卻比之前更多了。
不僅有皇帝的寵愛,自己所出的皇子剛一落地,還被封為了親王。
隻她的父親是個武將,幾乎不怎麼與文官打交道,在前朝的勢力也就是有些兵權罷了。
而救她的定北侯夫人房氏,母家是沛國公府,雖說房家這些年的勢力不敵之前,但在文官群體中的影響力依舊不容小覷。
更何況,房氏的公爹是丞相霍阆,他們霍家除了霍平梟,還有個做京兆少尹的嫡次子。
思及此,陳貴妃不禁動了要拉攏阮安的心思。
先前兒她已派人往定北侯府送了幾箱的賀禮,但這些還遠遠不夠。
陳貴妃復又仔細地想了想,那定北侯夫人如今最缺的是什麼。
心中忽然有了主意,見著皇帝正喜逐顏開地逗弄著軟小的嬰孩,陳貴妃走上前去,溫聲道:“陛下,臣妾和孩子這回能平安無事,可都多虧定北侯夫人的功勞。”
皇帝揮了揮手,示意乳娘將皇嗣抱下去,回道:“你不是賞了她賜物嗎?”
陳貴妃在皇帝面前一貫驕縱任性,她努了努嘴,神情故作低落地回道:“看來陛下,壓根就沒將臣妾和孩子放在心上。”
皇帝的眉宇輕輕蹙起,可周圍的宮女卻似對兩個人這般相處的方式習以為常,面上並未顯露出任何懼色。
“瞧你這話說的,朕怎麼就沒將你和皇子放在心上了?朕隻怕是太將你這妮子放在心上了,才縱得你敢跟朕這麼說話!”
皇帝雖然故作嚴厲,可神情卻絲毫沒有要做惱怒的跡象。
陳貴妃卻在這時,直截了當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陛下,定北侯夫人護皇嗣有功,您若不給她封個诰命,別的世家婦見著,都該心寒了。”
皇帝眸色淡淡地往陳貴妃嬌美的面龐上掃了一眼。
房氏被封诰命是早晚的事,眼下邊疆不算太平,過段時日霍平梟又得領兵打仗。
他有了妻子,自然會拿軍功為他夫人求取诰命。
早給晚給都得給,正巧貴妃提起這事,他便全當作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直接下旨,將那房氏封為诰命夫人也好,免得陳貴妃再說,他沒將她當回事。
“愛妃言之有理。”
皇帝離了貴妃寢宮後,即刻便命人擬了旨。
當晚,定北侯府就來了冊封使和幾個衣冠統一的黃門郎,他們手中端著诰命夫人的翟衣命服和華冠。
阮安剛從藥圃歸來,聽聞皇宮那處來了人,還未搞清狀況,便匆匆忙忙地換了身衣物。
甫一來到廳堂,便聽太監用尖細的嗓音道:“定北侯府夫人房氏,接旨。”
阮安抿了抿柔唇,跪在地上,亦將雙手朝上,恭聲道:“臣婦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定北侯之妻房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順,性行溫良,淑德含章,亦在千秋宴救護皇嗣有功,著冊封為正二品诰命夫人,欽此。”①
“臣婦叩謝陛下聖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阮安接過了沉甸甸的明黃聖旨,及至冊封使離開,仍覺無甚實感,白薇和澤蘭將诰命夫人的服飾給她過目時,霍平梟恰好歸府。
男人自是見到了小妻子正滿臉驚詫地盯著那繁復的服飾看,阮安覺出他歸來,依舊難以置信。
一上來就是正二品夫人。
霍平梟的神情卻不算太好看,他微微覷眼,示意女使們將诰命夫人的服飾拿下去。
阮安不解地問:“夫君,我得诰命了,你看上去怎麼不開心啊?”
想起昨夜他還信誓旦旦地說,一定要給她掙個诰命回來,霍平梟不禁低嗤一聲,自嘲說道:“你夫君實在沒用,還沒給你求诰命,你就自己得了。”
第49章 笄禮正賓
霍平梟說完這話, 薄唇輕抿,瞳仁的色澤亦在傍晚的暮光下,變得淺淡。
不知是為何, 阮安竟從他向來矜傲恣意的眉眼中, 看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低落情緒。
阮安從沒見過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霍平梟是個很強勢的人,不然也無法動輒率領十幾萬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