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虛空已然走到她們的身前。
午後的驕陽略有些刺目,裹挾著寒意的秋風拂過他赤色的袈裟,男人的身側跟著一頭體型龐碩的長角神鹿,這等頗有靈性且難馴化的動物,卻在虛空的面前格外乖巧溫馴。
待虛空停住了腳步後,那神鹿的鼻孔間發出了呼哧之音,埋下了頭首。
茯苓適才為阮安尋他蹤跡時,隻在僧人的指引下,往文殊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待瞧見一著赤色袈裟的男子後,卻沒仔細去看他相貌,就著急跑回寮房回復阮安了。
遙遙觀之,隻覺這人身形高大颀長,氣質帶著佛子應有的高華,通身散著清濯之氣,似不染任何俗世塵埃。
卻未成想,這位傳說中的骊國佛子,竟然生了副如此俊美的皮相。
茯苓和白薇都有些看怔,隻見眼前的年輕男人生得懸鼻高挺,眉眼冷雋,他並未同尋常的僧人一樣,在頭頂上燙了戒疤。
隻他印堂的額心處,生了顆很引人注目的朱砂痣,那眉心的一點紅讓他精致的五官沾染上了隻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神性。
如此超凡脫俗的容止,當真不負朝廷賜予他的佛子之稱。
“女施主來尋貧僧,是為何事?”
虛空溫淡的嗓音從耳旁劃過,阮安終於將視線從那少女的身上收回,待轉首看向他時,還覺得有些恍然。
是了,她現在的身份是沛國公府的房家表妹,而不是被困宮廷的阮姓醫姑。
況且這一世的虛空和她的人生沒有任何交集,他當然不認識她了。
阮安對著虛空行了個合十禮。
她在他的注視下,溫聲回道:“回主持,我是定北侯夫人房氏,我婆母高氏經常來大慈寺禪修,此番我亦來此禪修清心,是為了給我夫君霍平梟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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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寺裡的方丈說,您的咳疾在秋日裡犯得格外厲害,我便讓女使給您熬了盞川貝雪梨羹,還請主持記得飲下,我還命人給您帶了包川貝的貝母。”
阮安在提起為霍平梟祈福的這件事時,唇邊不易察覺地露出了溫甜的笑意,帶著終於能將心意對外人袒露的喜悅。
語氣坦坦蕩蕩,且正大光明。
虛空莞爾一笑,回道:“多謝房夫人。”
將川貝贈予虛空後,阮安帶著女使轉身離去。
神鹿突然抬起了腦袋,往虛空的身旁靠近,似要尋求主人的撫摸。
虛空伸手摸了摸那隻神鹿毛絨絨的背,視線卻落在阮安遠去的背影。
似在自言自語,他突然低低地說了句:“許久不見,阮醫姑。”
******
等從寺院禪修歸來後,阮安不欲再耽擱藥堂的生意。
自打入秋後,天氣轉寒,平民百姓中,也有很多人因為不適應天氣的變化,而罹患小疾。
是以,阮安在藥堂坐診的天數也比夏季要多。
這日下午,藥堂裡來了個想問脈的年輕女子,這女子生得膚色白皙,五官雖稱不上精致。
可組合在一處卻很耐看,放在平民坊巷裡,也算是個很打眼的美人了。
“行了,你也別這般畏畏縮縮的了,都到藥堂了,就讓這老醫姑給你診一診。”
年輕女子的身側還跟了個氣質很潑辣的中年婦人,那婦人舉手投足間透著股市侩之氣,說話時也牙尖嘴利的。
田芽和田姜面面相覷後,都有些無措地看向了阮安。
那年輕女子一進來,面上就充滿了愁苦之色,跟著她一起來此的婦人推搡了她多次,她才躡手躡腳地走到梨木高桌前,坐了下來。
阮安這麼一瞧,便猜這姑娘興許是得了些不好對外說的婦人病,便溫聲寬慰她情緒:“姑娘放心,我年齡雖然大了,但也跟你一樣,是個女子,待會兒我問你時,你一定不要將症狀隱瞞。不會有什麼大事的,老身都能給你治好。”
年輕女子卻無奈地嘆了口氣,待她將手腕懸在脈枕後,阮安便將雙指並攏,為她診起脈來。
少頃,阮安的神情露出一抹喜色,道:“姑娘,你並未得病,我觀脈象是滑脈,你這是有身孕了啊。”
這話一落,那年輕女子的神情驟然一變,她豁然站起了身,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說什麼?我有身孕了?”
阮安顰眉看向她,這才忽地意識到,這姑娘跟她當年的情況一樣,怕是還沒成婚,就懷了別人的孩子。
未等阮安再開口問詢,適才那婦人卻露出了喜悅的神情,她這一笑起來,略顯老態的臉上橫肉縱生。
“你慌什麼?這可是好事啊!你如果有了身子,還愁邱公子不能給你名分嗎?”
聽到邱公子這三個字時,阮安即刻警覺了起來,她豎起耳朵。
這番,那年輕女子的聲音已然透了些哭腔:“嫂子,你想得太簡單了,邱瑞是不會給我名分的,這人野心勃勃,勢要攀上高門貴女為妻,賀府的老爺那麼器重他,還有意撮合他和賀家庶女的婚事,他又怎會再要我這個貧賤出身的女子?”
聽著這兩個人的對話,阮安已經基本能夠確定,她們口中的那位公子,就是賀馨芫前世的夫君——邱瑞。
看來前世亦是在這時,事情還都處於即將萌芽的階段。
這幾日她最愁的也是賀馨芫的這樁婚事,前天回相府晨昏定省時,阮安還聽被解了禁足的賀馨若提起,她父親已經給賀馨若定了樁婚事,連婚期都擇好了。
常言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憑她的身份和立場,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強阻賀馨芫的婚事的。
如果她那麼做了,又說不出事情的原委,房小娘和賀馨芫隻會對她心生怨懟。
可卻未料及,她也能遇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好事。
思及此,阮安趁那兩人沒走遠,對田芽命道:“跟上那兩個人,我看適才那婦人好像是個商販,打聽出她都販了些什麼東西,鋪子又在哪兒,盡快回來告訴我。”
第54章 想她(一更)
西宛漠土, 頡利可汗大營。
大帳之中,箜篌、五弦琴、忽雷、火不思等充滿了異域情調的器樂合奏共鳴,音質嘈嘈切切, 弦鼓聲聲, 不絕如縷。
身型曼妙的舞姬正伴著琴音,赤腳跳作胡旋之舞,一顰一笑盡顯萬種風情,引得在場的看客連聲叫好。
如此熱鬧的場面, 頡利可汗的神情卻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他用鑲寶匕首割下一塊炙肉, 將它喂向肩上被蒙住眼睛的金雕。
哪知這金雕胃口不佳,連尖喙都沒張開, 隻野性難馴地撲騰了幾下羽翅, 咕咕咕地叫了數聲。
頡利可汗眯了眯眼眸,讓奴僕把金雕帶出了賬外, 又揮散了歌舞,厲聲命道:“把那骊國擄來的娘們兒押進帳中來。”
在坐的幕僚會出了可汗的心思, 都尋了借口,盡快離開了主帳。
不經時, 兩個西宛奴僕押著一膚色白皙的貌美少女進了大帳, 那少女的嘴被粗布堵住, 無法講話,惟用那雙充斥了恨意的美目看向頡利可汗,是謂一種無聲的抗拒。
眼前這位骊國少女的倔強之態, 反倒讓頡利可汗的唇邊冉起一抹幽深的興味。
見骊國少女不肯靠近他半步, 頡利可汗幹脆從主位起身, 將她橫著身子抱起, 並扔到了駝皮毛毯上。
男人的動作極其粗蠻,毫不憐香惜玉。
“本汗已經夠給你臉面了。”
頡利可汗語氣陰狠地說著,亦用那把匕首的鋒利刀刃,抵住了少女白皙的臉頰,他目帶垂涎地盯著她嬌美的面龐,又威脅道:“今夜若是再不從,本汗就先把你的喉嚨割掉,再把你送到那些軍將的帳中,等你被他們玩膩了後,直接讓人將你的屍體喂狗吃。”
聽著他陰森狠戾的話,骊國少女的身子不禁發起抖來,她原本是邊疆大吏的女兒,名喚薛鶯。
幾日前,薛鶯被西宛的蠻兵擄到營中,她在中原也是姿色上乘的美人,來到這處後,自然也會被兇殘好色的頡利可汗看中。
頡利可汗是個年近五十的男人,又久經漠土風霜,而今髀肉復生,臉上遍及著褶皺和斑白的胡須。
看在薛鶯這等官家小姐的眼中,這頡利可汗的相貌屬實醜陋,一想到即要被他玷汙,薛鶯就極欲嘔吐。
頡利可汗自是看出了薛鶯面上的嫌棄和憎惡,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煩躁,便猛地抬起另隻空著的手,毫不留情地就朝著她左臉方向箍了一巴掌。
“啪——”一聲。
薛鶯驚恐地捂住那半張臉後,隻聽那頡利可汗氣急敗壞地唾罵道:“臭婊.子!真他娘的給你臉了,本汗告訴你,這裡的大營從來沒有任何中原的軍團踏足過!西宛遍地都是漠土,壓根就沒有任何路標,你們骊國的那些將領根本不識這裡的路,更別提帶著辎重長途跋涉數千裡。”
“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壓根就不會有人來救你!”
頡利可汗透著盛怒的話音剛落,薛鶯忍耐著臉上的蜇痛,淚水亦從眼中奪眶而出,它們一滴又一滴地往獸毯流淌著。
正當薛鶯以為自己難逃一劫時,帳外忽地刮過一陣氣息凜冽的勁風,伴著騰騰的殺氣,將地面的黃沙驀然裹挾到了半空,如碩豆擊鼓般,往帳帷洶然襲來。
——“不好了!是…是骊軍…敵將霍平梟率著骊軍來突襲了!”
很快,薛鶯嗅到了濃重的血腥氣,耳旁駿馬微嘶,蠻兵的慘叫聲不絕如縷,兵器相觸的聲音錚然,且使人倍感顫慄。
另廂的頡利可汗面色驟變,再顧不得同薛鶯講話,剛持起掛於帳中的兵器,忽覺眼前乍現一道凜凜的寒光——
“啊!”
伴著頡利可汗悽厲的慘叫聲,通長一丈的陌刀在半空“唰”一聲劃過,舞出的白晃晃刀花令人目眩。
頡利可汗死到臨頭,還對霍平梟成功襲營之事,倍覺難以置信。
這可是幾千裡的廣袤漠土路啊,他是怎麼帶著這麼多騎兵跋涉過來的?他們的戰馬莫不是長了翅膀?
霍平梟乘於墨黑烈馬,神態倨傲且輕狂,用強勁有力的臂膀將長刀利落收回。
男人獸首兜鍪下的深邃眉眼帶著淡蔑,身著一襲玄鐵甲胄,戰袍和盔上的翎羽色澤鮮紅,和他的人一樣,耀眼奪目,亦似天神般俊美無儔。
看著眼前的陌生武將,薛鶯忽覺心髒跳動的節律輕微頓止,再抬眼,那樣貌生得過於英俊的武將已然騁馬離開了帳中。
薛鶯聽見,他命部下將她安置的低沉聲音,也很快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應該便是——傳說中的大骊戰神霍平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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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平梟此番率兵襲營後,骊軍的戰事告一段落。
此番雖然突襲的騎兵都是闔軍最精銳的兵員,但日日夜夜的長途跋涉也屬實令人疲憊不堪。
是以,在將歸降的西宛的蠻兵收編之後,霍平梟便讓孟廣傳令下去,宰殺部落中的五頭牦牛,好好地犒勞犒勞連夜跋涉的將士們。
很快,孟廣就命人升好了篝火,部落裡負責烤制食物的西宛人迫於狼騎團壓倒性的戰鬥力和威勢,也很快對骊軍表示臣服,並安安分分地幫著這些軍將烤起肉來。
當然,孟廣和其餘部將都在隨時留意著這些蠻人的一舉一動,不會給這些人留有任何投毒和策反的機會。
霍平梟隨意擇了個營帳,隻身一人進了裡面休息,似是不想讓任何人打擾。
孟廣對此習以為常,隻當霍平梟是又去補眠了。
薛鶯坐在篝火旁的獸皮毯上,接過了孟廣命人遞給她的炙牛肉,她父親薛長史在她失蹤後,特意拜託霍平梟盡力尋找她的蹤跡,所以將士們對這位長史嫡女也很照拂。
薛鶯用眼睛四處搜尋著霍平梟的身影,不免好奇地問向身側的將士:“霍侯…他不用些炙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