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著醉意而頭腦昏沉,眯著眼睛,厲聲道:“讓他滾!”
“聞公子……”
大媽媽說話的語氣有些發顫。
蕭聞平日在前朝隱忍不發,無論在哪兒,他都會被人處處壓上一頭。
就連霍平梟這個郡侯,都能仗著軍功拿鞭子抽他。
內心早就壓抑良久,來這瓊漿苑,見清玄道姑是他為數不多的消遣。
清玄這裡是他每逢失意,來找尋溫柔和慰藉的地界兒,自然不想讓不知從哪兒跑來的阿貓阿狗,將他難能的寧靜給攪了。
蕭聞睨眼,又對那老鸨斥道:“爺每次來你們這兒,不是給足了銀兩?那麼多銀子早就夠我將她贖身了,這裡誰不知道,清玄早就被爺給包了。你讓那人有多遠滾多遠,不然爺對他不客氣。”
這裡的秦樓楚館,往往是世家公子哥兒們逞富、大講排場的地界兒。
單拿瓊漿苑這裡來說,客人隻要進了這裡的大門,就要掏一筆不小的資費,是謂進門費。
而這進門,僅僅算是第一步。
想要見如清玄這等的頭牌名伶,還要在進院、升階、登堂、進軒、坐久等各個環節再掏多筆的銀子。*
蕭聞在此之前,已同清玄透過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裡的大媽媽亦早對他的權勢有所覺察。
可外面的人仍要在這時攪局,堅持要見清玄,那便說明這人的身份更不簡單,總不至於要去以卵擊石。
清玄會出了這其中的緣由,款款起身,對蕭聞道:“聞公子,既如此,那我就出去見一見這位貴客。”
蕭聞還未斂饬好衣物,卻站起了身,將她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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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必出去,我去會他。”
清玄欲言又止,沒再推脫。
等蕭聞面色陰沉地出了軒室後,立侍在一側的清玄婢女走到她身前,將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了她。
清玄面色平靜地接過,卻聽那婢女淡聲叮囑:“姑娘,這藥飲下去後會痛苦一陣,不過就一會兒的功夫,到時您會昏睡三日,三日後就能正常蘇醒。霍大人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您放心飲下吧。”
清玄淡然頷首,亦用纖指輕輕地彈了彈那紙包,將淡黃色的粉末逐漸融於茶水之中,待將藥紙扔進一側炭盆,看著它被焚燒成灰燼後,方才將那茶水一飲而盡。
另廂,蕭聞氣勢洶洶地拉開軒門。
“吱呀——”一聲過後,外面響起一道略帶戲謔的男音:“呦,三弟怎麼也來這種地界了。”
蕭聞眉峰頓蹙,絲毫都未料及,太子今夜竟也來到了這瓊漿苑。
見蕭聞衣衫不整,連腰帶都沒了,還露出了裡面的中衣,太子不禁狎笑數聲。
這蕭聞平日在父皇的面前一本正經的,誰能想到他也是個道貌岸然之人,竟還來這平康坊私會女冠來了!
太子對這裡的清玄居士也是頗感興趣,之前派人約見了數回,都被她婉拒,他還有些弄不清緣由。
原來這女道姑是有靠山在的,而她的這靠山,就在他眼前站著呢。
見是太子,蕭聞的醉意淡了些。
還是對著他揖了一禮,道:“弟,見過兄長。”
太子將唇邊的狎笑收斂了幾分,嘲弄似的又說:“今日趕巧,咱哥倆兒正好一起會會這位女道姑,我聽說她的琴技極為高超。”
蕭聞理智尚存,語氣還算平靜地推拒道:“清玄身體不適,不方便再見別的客人。”
太子臉色驟沉,斥道:“身子不適怎麼還能見客?你小子莫不是再诓我!”
說著,便要往裡硬闖。
“清玄居士哪裡不適?”
太子邊問,邊眼神不善地往蕭聞的身上瞥,語氣不甚正經地又道:“如若是我這不爭氣的弟弟弄的,我這位兄長親自給你陪個不是。”
蕭聞終於動了怒火,上前攔住太子,語帶質問道:“嫂嫂剛有身孕不久,你不在家中陪她,來這兒做甚?”
太子猛揮華貴的裾袖,將蕭聞的傷臂怒而甩開。
他一看蕭聞這副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個賤婢之子,還敢跟他這麼說話!
太子早就看蕭聞不順眼了,嫌他一直在前朝跳腳,凡事都要出風頭。
蕭崇和蕭聞這兩個兄弟間潛藏著的嫌隙和龃龉,因著清玄這位女道姑,在今夜被生生地揭了開來。
很快,這兩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就在軒室外大打出手,惹得這裡的大媽媽滿臉驚駭。
這時辰生意正好,他們這麼打,不是要砸她這瓊漿苑的招牌嗎?
大媽媽剛要派小廝去報官。
這時,剛被醉酒的蕭聞揮了一拳,捂住左眼烏青的太子怒喝一聲:“都不許去!”
大媽媽心中一震。
心中暗道,這人到底是誰,哪來的這麼大威風去逞?
好在沒過多久,京兆尹的街使聞訊趕了過來,大媽媽的心中松了口氣。
蕭聞和蕭崇也停止了纏打,隻彼此怒視著,沒再向對方動手。
太子斂了斂華貴的錦衣,想起上次在婚前,他便因為在平康坊跟一個探花郎打仗,被黎意方押送到了大理寺,幸而皇後派人將他從裡面撈了出來,將這事壓了下去。
這件事比較好平息的緣由,是因為沒出人命。
太子想,大骊又沒明令禁止皇子去平康坊,況且他又是和自家兄弟有了衝突,就算來了個京兆少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正此時,軒室裡卻突然傳出了婢子驚恐的喊聲——
“清玄姑娘!”
這聲叫喊讓在場的所有人皆是一驚。
蕭聞衝進軒室一看,卻見清玄正痛苦地捂著心口,唇角亦溢出了大股大股的鮮血。
“清玄!”
太子亦瞧見了裡面的慘然景象,不禁瞪大了雙眼,心中終於蔓起了慌亂。
——“讓開。”
太子聽見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回身一看,見來人竟是穿著青色襕袍,頭戴六合巾的霍長決。
他的眸色又變了變。
今日真是撞了鬼了,竟還趕上霍家的老二當值了,事情怎麼能這麼巧呢?
霍長決各自對蕭聞和蕭崇施了一禮,恭聲道:“下官見過太子殿下、敦郡王殿下。”
躲在不遠處的瓊漿苑姑娘們們紛紛面露震驚。
適才那兩個大打出手的人,竟然是當朝的太子和郡王殿下!
怎麼這皇家的子孫打起仗來,也跟民間的百姓沒兩樣。
霍長決起身後,即刻派身側的街使去查看清玄的狀況。
此時此刻,太子的那顆心仿佛懸在了嗓子眼處,蕭聞的面色亦是極為難看,倒不是因為擔憂清玄的安危,而是怕霍長決不會將這事輕易化小。
街使仔細地查驗了一番,起身走到眾人身前,拱手稟道:“回殿下、大人,這女道姑應是中了什麼毒物,暴斃了。”
太子和蕭崇的面色驟然一變。
清玄這一死,事情就託大了。
這回他們攤上了人命,就無論如何都脫不了身了。
大媽媽即刻就落了淚,好好的清玄女冠,她們瓊漿苑中的招牌,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霍長決扶了扶腰間的佩刀,凜聲對蕭聞和太子道:“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雖為天家貴胄,但眼下攤上的畢竟是人命官司,還請兩位同臣走一趟,好將清玄暴斃之事查明。”
卻說長安京兆府廨的這兩名少尹,一個出身寒門,一個出身贊纓世家,卻都是剛正不阿之人
一年前的黎意方剛在朝中站穩腳跟,尚都秉公執法,不畏皇權。
霍長決那種出身,更不會畏懼蕭聞和蕭崇的權勢。
皇帝還未給霍家賜襲爵的聖旨,不然眼前這位霍少尹,也是個爵位在身的郡侯。
京兆少尹既是中央的京官,也是長安下轄的三十幾個郡縣的地方官,掌管的實權不小,平日要處理的公務也極為紛雜。
追捕盜賊、打擊欺壓百姓的地方豪強、解決各戶的田產糾紛、管裡戶籍過所和婚契,也要經常在府廨升堂,管獄訟之事。
其實霍長決若放在尋常的公侯世家中,也是極為出色的俊才英傑,這麼些年在長安的世家圈子裡,顯得略微遜色的原因,也是與他長兄霍平梟相較的。
深秋的夜風寒涼,毗鄰平康坊的東市市樓,衙役將閉市鑼敲響,即將宵禁。
蕭聞在街使的羈押下,從瓊漿苑走出後,夜風亦將他最後一絲的昏沉醉意吹散。
忽覺,他今日也就喝了一壺酒。
憑他的酒量,不至於醉成如此,連怒意都控制不住。
蕭聞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計了。
他看向被街使抬出的清玄屍體,心中被濃重的挫敗感深深纏裹,亦在懊悔,為什麼沒有早做察覺,輕而易舉地就中了那人的圈套。
蕭聞看向青玄屍身的眸色愈發陰鸷。
清玄這個女人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有人摸清了他的喜好,拋磚引玉,早就將這女冠安插到了他的身側。
眼下他自己都攤上了人命官司,自然沒空再在皇帝的面前,揭露霍平梟夫人的真實身份。
這些年他在朝中的清正風評,亦都會因今夜這事,盡數被毀。
太子和他,也再不能維持表面上的和平,自此反目成仇。
僅僅用了一個女人,就能達到一箭三雕的效果。
這幕後之人,簡直跟狼一樣陰狠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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