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黎意方上午去了京兆府庫,和司曹將近來下轄各縣上繳的稅賦盤點了一番,可核對了多番,卻發現布帛的數額不甚對勁。
他派人去尋司倉,同他討要說法。
司倉卻支支吾吾,回答黎意方的話也是避重就輕。
似覺出了其中的貓膩,黎意方眉宇輕蹙,讓那司倉退了下去。
司倉走後,黎意方負手而立。
他冷笑數聲後,對身後的隨侍道:“好啊,這就是我們大骊,一國儲君和郡王在平康坊,為了個女冠大打出手。身為京兆尹,從三品的朝廷大員,竟然私吞各縣百姓繳納的稅賦。”
他寒窗苦讀數十年,發誓要效力的朝廷,竟然如此黑暗,皇室子孫亦都昏庸無能。
黎意方的語氣由沉重,轉為了深深的無奈。
他身後的侍從勸道:“大人,謹言慎行啊。”
黎意方淡淡瞥他一眼,問了句:“霍大人今日怎麼沒來府庫?”
侍從回道:“大人忘了,除了清玄女冠暴斃的迷案,霍少尹手底下還積壓著至少三件命案,亟待處理。眼下,他應該又帶仵作去了義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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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莊是官衙的停屍之處。
這幾日,清玄的屍身亦有專人一直看管,無人能輕易靠近。
假死藥的效力已過,清玄轉醒後,很快就被這裡暗樁的指引下,離開了停屍的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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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玄的道袍上仍染了當日吐出的血跡,從死人堆裡待了幾晚,身上也染上了腐屍的腥穢氣味兒,可她的面容依舊平淡自若。絲毫未受其影響,冷靜到讓護送她的暗樁不禁側目。
及至瞧見侯在車馬旁的霍長決,清玄的眸色微微一變,見四下無人,她方才快步走向了他。
清玄不解地問他:“大人怎麼也來這兒了。”
男人身上的那襲青色官袍,襯得整個人的氣質更顯溫潤。
霍長決雖出身勳爵高門,又在朝中身任要職,卻從不會擺什麼官架子,同清玄說話的語氣也很溫和:“你算是兄長告訴我的第一個暗樁,這次交由你的事,你做的很出色,我也有責任將你的安危護好。”
清玄將眉間的那抹錯愕斂去,神態恢復了平靜。
“敢問大人,此事終畢後,霍侯是要將我送到哪裡做事?”
霍長決回道:“姑娘未入平康坊前,也是修道的女冠,霍侯的本意是將你送到長安最大的迎祥觀,那裡也有他的眼線,你隻要待在觀中,不對外露出真容,無人能尋到你的蹤跡。”
清玄頷了頷首,卻將“本意”這兩個字又在心中默默地念了一遍,覺出霍長決對她的去處另有安排。
不出所料,霍長決果然又說:“不過我聽聞,姑娘原本也是蜀中人士,若是貪戀俗世的浮華,不想再入道觀度此餘生,也有另條出路,可供姑娘選擇。”
霍平梟在用清玄之前,自然派人將她的來歷和底細都查得很幹淨。
清玄的父親原本是蜀中的地方大員,後來他被朝廷調到長安,做了戶部的侍郎,她幼年的生活原本安穩無虞,也是個曾飽讀詩文的官家小姐。
後來他父親因著一場貪汙案被流放,母親亦患重病去世,為了生存,隻得入觀成為了一名修道之人,後又陰差陽錯地淪落於煙花之地。
霍長決指給清玄的第二條路,便是讓她也跟去劍南,成為霍家的一名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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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國子監照常舉行旬考。
此次旬考的榜首,也終於換了人。
李太傅嫡長孫的名字李懿,赫然在上。
平常就與他交好的官家子弟紛紛同他道喜,東宮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也早就傳遍了整個世家。
自霍阆去世後,李家也悄無聲息地成為了各大世家心中的頂級豪門,而從前位於三大柱國之首的霍家,卻要屈居於後。
近來巴結討好李懿的官家子弟也越來越多,艾侍郎家的嫡長子深諳李懿的喜好,在誇贊他聰穎博學時,還不忘踩幾腳霍家的那兩位叔侄。
“霍羲同他阿翁感情深厚,自霍相去世後就茶飯不思,定北侯夫人隻得遞了道折子向聖上請旨,讓他休學一段時日,待在侯府將養著,可那庶三子怎麼也不來國子監上學了?”
另個站在李懿身側的官家子弟立即附和道:“霍樂識能進長安城的國子監,本來就是靠的霍相的權勢,他的腦子好像不怎麼靈光,博士傳授的課業,他也總是一知半解的,平日就喜歡在路邊掏話本子看。八成是借著他父親去世的這個由頭,躲在家裡偷懶呢。”
艾侍郎的嫡子表示贊同:“還真有可能,他嫡母好像一直不待見他小娘,估計也將他荒廢學業這事視而不見了。”
李懿緘默地將幾個人的對話聽進耳裡,面色極為平靜。
可心中到底是因為這些人的話,油然生出了得意之情。
霍羲這一休長假,國子監裡就再無人能將他的風頭奪去。
再過個幾年,他姐姐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之後,一定會將霍平梟手裡的兵權削了。
等霍家落沒後,霍羲和霍家的那個庶子霍樂識,連在他面前,為他提鞋都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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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氏在霍阆去世後看似消沉,一直待在府裡閉門不出,卻早就在霍平梟的安排下,悄悄地乘著馬車,同江小娘和霍樂識出了長安城門,直奔益州而去。
到了蜀地,眾人都覺這裡的氣候明顯比帝都湿潤了許多。
來的路上,高氏和江小娘相處的方式雖不算特別融洽,但在得知江小娘並非當年害霍馨去世的元兇後,高氏對江小娘的態度也比從前和氣了許多。
高氏回身看了看隨侍的清玄,覺得霍長決塞給她的這個女使雖然沉默寡言,性情悶了些,但做事卻極為周全穩妥。
隻不過在她離開長安前,詳問過霍長決這女子的來歷,霍長決說是牙行裡看中的,高氏心中卻覺得蹊蹺。
清玄固然年輕,可牙行裡的姑娘們普遍都是十三四歲,她的年歲瞧著要將近二十了,有些偏大。
再就是,這女子的氣質,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做丫鬟的。
她在路上盤問了這女子一番,她說的話,也同霍長決的口徑一致。
但到底是舟車勞頓,高氏想早些休息,沒再過多地思忖這事。
接應的人早就將她們的住所安排妥當,亦是座佔地頗廣的大宅,據說這裡是先朝藩王的府邸,因為修繕的過於華貴,所以當地的官員沒將這裡拆毀。
高氏瞧著,這府中的亭臺水榭,和各處精巧的設計,絲毫都不亞於長安的相府。
穿過門廳,高氏原本準備同江小娘和其子樂識分開。
這時,引路的管事卻說:“夫人、三姨娘,相爺生前交代過,說等三公子來到益州,就讓老奴帶著他,單獨去見一個人。”
江小娘目露驚詫,往高氏的方向看去。
高氏怔了片刻,並未對那管事過多詢問,隻無奈回道:“既然是相爺的安排,那你就帶著他去吧。”
“是。”
等那管事帶著滿臉錯愕的霍樂識離開後,高氏不禁往江小娘那兒瞥了一眼。
說到底,霍阆對江氏和霍樂識這對母子,還是挺偏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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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平梟安排給高氏和霍樂識住的府邸環滁皆山,到了夜晚,府園被山間的濃霧縈繞,為這裡平添了幾分神秘的氣息。
府園有方被拓挖的偌大湖泊,霍樂識暗覺,單這府裡的一個人工湖,都快趕上曲江的一半大了。
“三公子,請。”
管事的話打斷了霍樂識的思緒。
他抬首,看見朦朧的月色下,一座三層的樓閣聳立在半山,其上沒有匾額,透過窗牖看去,卻見裡面燈火通明。
霍樂識不解地看向管事,卻聽他解釋道:“三公子,老奴隻能護送您到這兒,等您進了裡面,就明白相爺的心思了。”
霍樂識畢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與霍阆相處的時日不多,可對於父親的突然離世,還是傷感了多日。
他頷了頷首,接過管事遞予他的夜燈,獨自一人攀上了樓閣。
甫一進了閣中,霍樂識的雙眼不禁驀然瞪大。
“怦——”一聲。
因著過於驚訝,他手中持的夜燈,亦摔在了地上。
幸而隻是撒出了些燈油,沒有釀及火災。
霍樂識剛忙將它提起,在一側放穩。
他難以置信地再度看向眼前的景象——
單這樓閣的第一層中,就放著十幾座,有數丈之高的多寶木櫃,每個龐大的木櫃裡,都至少有一百個鑲嵌著螺鈿的木匣。
霍樂識通過木匣表面攥刻的字跡判斷出,這些多寶木櫃裡存放的全是霍阆的暗樁在這些年四處尋來的重要機密,遍及大骊的幾十個監察道和它們下轄的上千個州縣。
但凡是擁有這麼多機密的人,都是可以在江湖上建立盟幫,並招攬四方志士,成為盟主的。
他在自己的話本子裡都不敢這麼寫!
霍樂識簡直不敢想象,父親竟然將這些機密都留給了他!
他瞠目結舌地登樓,想看看上面的樓層是什麼樣的布置和裝潢。
等到了無名樓閣的二樓,發現上面的巨型多寶櫃少了些,騰出的地界兒放了張書案,其上文房四寶,一應俱全。
二樓的多寶櫃裡,就不僅是骊國境內的樞密了。
霍樂識定睛一看,見離他不遠的多寶櫃處,竟然還給西南的邏國,騰出了好幾個抽屜,存放著這個國家不為人知的樞密。
他走到那兒,隨手打開了一個抽屜。
待將其中的一封信函拆開,便見裡面寫著——
邏國皇長子蒼琰,擅繪神佛唐卡巨畫。
唐卡需用朱砂鋪底,雄黃、綠松石、青銅等石礦為顏料。
上品朱砂和雄黃石皆產自蜀中,每逢三月初十,琰皆會至蜀,親自擇礦,而後返邏。
霍樂識看完後,不禁撲哧一笑。
這個蒼琰的講究還不少。
他在長安時,就喜歡搜集世家的各種秘聞軼事,還會將它們都誊錄於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