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雖然因著車馬顛簸,有些疲憊,卻仍強撐著精神,準備再看一封關於邏國的密函。
霍樂識將第二封信拆開,見紙上寫了這樣一段話——
邏國君主蒼煜,曾因政鬥避禍大骊劍南,喬裝平民多年,同一蜀女結為夫妻。
其妻難產得一女嬰,後因戰火,該女不知所蹤。
******
長安,定北侯府。
深秋的清晨,天邊霧靄深重,濃雲將晨日遮蔽,到了卯時,天色仍如夜空般漆黑。
侯府的女使紛紛做起自己的差事來,侯爺今晨比平素起的稍晚了些,她們在走動時也都躡手躡腳的,怕將主子們擾醒。
燻爐中,燃著甜膩的金屑和秋日香榧。
阮安虛弱地躺在門壺床的裡側,睡得迷迷糊糊的。
並不知道床帷上掛的碧箔帳裙,和垂於四角的銀鉤珠絡飾帶,都被男人扯拽至地,用以連結它們的菱花銅铆也都四散在了一側的絨毯上,這些零零碎碎的痕跡,無處不彰顯著這裡昨夜的瘋狂。
阮安處於半夢半醒間,並未睡得太實,隻覺腰肢和小腹那處都不太舒服。
尤其是腰,就像是要被折斷了似的。
她本來就不舒服,男人如鐵鉗般沉且重的手臂,還緊緊地錮著她,阮安想掙也掙不開,在睡夢中更沒氣力去推開他。
阮安記得霍平梟今日要去上朝,可卻一直都沒有要起身的跡象。
少頃,她隱約覺出他動了動,卻是用大手扣著她的腦袋,將她往懷裡抱得更緊了些。
Advertisement
阮安的額頭貼著他硬碩的肩膀,這個睡姿讓她很不舒服,就像是被隻又狠又野的惡狼摁住似的。
是以,在朦朧間,她做了噩夢。
霍平梟雖然是公侯出身,可十幾歲那年便參軍習武,私底下同她相處時,也經常會犯糙勁兒,什麼渾話都在那時同她說。
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就是要再搞大她的肚子。
阮安不喜歡他這麼講,每次他這麼同她說,她都覺得萬分羞赧。
昨夜他自然又說了這種話,阮安覺得很難為情。
清晨做的夢便是自己仍在嘉州的杏花村中,卻又懷了身孕,孩子的父親不在身側,她還要去山裡採藥。
夢裡她的肚子沒有多挺,隻有三四個月大,可阮安記得自己就是在剛懷上霍羲的時候,心裡的恐懼感最多。
因為肚子挺起了些,走路時,那處也帶著微微的惴感,雖算不上疼,卻令人極不舒服,日日處於擔憂,生怕會磕碰到它。
阮安在夢裡無助地哭出了聲。
霍平梟見小妻子有了異樣,終於將懷中的她松開了些,低聲詢問她狀況:“怎麼了?”
轉醒後,意識還未回籠,姑娘眼眶裡的淚意仍未止住。
霍平梟為她拭淚,骨節分明的修長大手因著經年的舞槍弄棒,指腹存有粗粝的薄繭,一寸寸地劃過姑娘柔嫩的面頰,將上面的淚水抹去。
他用強勁的手臂支起身,半斂著眉目,看向膚白貌美,卻在軟聲嚶嗚的小妻子。
平日倒是甚難見到她撒嬌的樣子,不過這回阮安也是做噩夢,才被嚇醒了,並不是真的在同他撒嬌。
霍平梟將視線收回,嗓音低沉懶散,無奈說道;“寶貝兒,你體力太差了。”
聽完這話,阮安終於清醒過來。
想起當年在杏花村時,那些村婦對霍平梟是她未婚夫的事信以為真,她在溪畔浣衣時,她們對她投去的目光很復雜。
那些目光裡,既有羨慕又有同情。
王大娘聽說她找了個軍戶做丈夫,還給她送了許多的補品。
阮安之前就聽她們說過,什麼找軍戶好,他們的體力好,還能吃苦。
那時她單純的以為,村婦們說的體力好,是指在農務上,這些行過伍的軍戶能多做些農活,出些力。
等嫁給霍平梟後,阮安才終於明白,她們說的體力好到底是什麼意思。
霍平梟身為軍將,平日格外自律。
以往的每一日,都會比她早起至少半個時辰,去侯府的練武場揮槍打拳,回來沐完浴,再去軍營。
就算是折騰到深夜,次日男人也會照常鍛煉自己的身體,作訓完之後,就跟沒事人一樣。
她當然不能同他這種人比。
“又做什麼噩夢了?”
他突然湊近她面龐,盯著她的眼睛,嗓音溫淡地又問。
“你…你以後不能總在我面前說那些話了…我都夢見了……”
姑娘的語氣依舊溫軟,就連生氣,對他有了埋怨,也說不出任何重話來。
“原來是我在夢裡欺負你了。”
“嗯。”
等阮安回完,霍平梟即刻將她搭在腰際上的小手攥進寬厚掌心。
不容她掙脫,牽引著那隻軟軟的手,將它放在他冷硬的下颌處。
他捏著姑娘細白的手腕,作勢往自己臉上揚了幾下。
霍平梟微微瞥眼,看向一臉費解的小妻子,吊兒郎當地道:“那老子讓你打幾下好了,隨你打。”
第80章 小產
初冬, 禁廷的宮殿華宇嚴整齊湊,大片大片的綿密白雪覆於烏黑殿脊,極致的白色, 與宮牆的大紅交織在一處, 卻讓行在宮道上的人倍覺壓抑。
太子和敦郡王在平康坊為一青樓女冠大打出手的事,很快在長安的各個坊間流傳開來,淪為了許多尋常百姓的談資和笑柄。
惟那些曾與青玄居士打過交道的文人墨客,對她意外身故之事悲痛不已, 還為她寫了數篇哀悼的詩文, 以此來表達對她的懷念。
身為一國儲君, 太子又一次在平康坊這種地界出了事,還鬧了樁人命官司出來, 再加之皇後因為蕭嫣的事, 與皇帝屢生怨懟,夫妻間的嫌隙再難修復。
皇帝至此對這個東宮太子失望透頂, 且蕭崇的才能屬實平庸,就算有那麼多出色的東宮舍人陪在身側, 做他的幕僚,這麼些年過去, 蕭崇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是以, 皇帝雖未立即廢掉太子的儲位, 卻將他幽閉在了專門羈押皇室成員的宗人院裡。
一時間,朝中的風向陡變。
明眼人都能瞧出,皇帝到底存了什麼心思。
且自陳貴妃的皇子出生後, 皇帝對這位幼子就極為偏愛, 剛一出世, 就將他封為了親王。
不過陳貴妃所出的皇子畢竟年幼, 皇帝固然對這位年歲能做他女兒的女子極為寵愛,卻也怕來日他駕鶴西去,陳貴妃這個後妃會插手朝務,大骊的政權再落得個旁落外戚之手的下場。
當年霍阆成為皇帝的謀臣時,教予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君的制衡之術。
雖然有心想將陳貴妃之子立為儲君,卻也怕陳貴妃過於驕縱跋扈,總得尋個合適的人,將她和陳家壓制壓制。
放眼他那幾個皇子中,敦郡王蕭聞卻然是其中最有才幹的,先前兒皇帝將他的努力視而不見,現在卻不能了。
是以,皇帝雖然不喜敦郡王蕭聞,還是在暗地對大理寺主審的官員敲打了一番,將平康坊那清玄道姑暴斃之事,與蕭聞撇開了關系,還派了進奏院的官員,為他和清玄編纂了一份民間邸報。
這般,這樁女道姑暴斃的迷案,就搖身變成了一則悽美的愛情故事,成了清玄女冠,為了三皇子蕭聞殉情。
蕭聞在朝中的風評雖然難以恢復到從前,卻到底還能挽回一些,不至於完全翻不了身。
皇後本就因蕭嫣的事怒火攻心,這幾個月中,與皇帝的龃龉也越來越多。
在聽聞太子也出了事後,皇後急得當場就暈厥了過去,她在坤寧宮重病不起,皇帝卻沒親自去她寢宮看她半眼。
李淑穎原本好好地待在東宮養胎,還沉浸在李家在她這一代,即將迎來鼎盛的美夢之中,可不過一個多月的功夫,事情就急轉直下。
本以為蕭崇能在她有孕後,能盡到身為人夫的責任,沒成想他嘴上說的好聽,卻背著她去了那種煙花之地,還跟蕭聞為了個女冠大打出手。
她怎麼嫁了個這麼愚蠢的東西。
李淑穎隱約覺出了太子在皇帝的心中,已經淪為了棄子,是以在這雪地難行的日子,她還是挺著微隆的小腹,從東宮來到禁廷。
李淑穎身著一襲缟素之服,亦將墨發披於身後,沒戴任何簪飾,在一眾宮人詫異目光的注視下,跪在了皇帝日常處理政務的兩儀殿外,希望能借著肚子裡未出世的皇孫,博取皇帝對太子的諒解。
“父皇!父皇,還請您見兒臣一面,太子曾因犯錯被重重嚴懲過,又怎會愚蠢到,將同一個錯誤再犯第二次,他一定是被陰險之人算計了,還請陛下命大理寺的主審官徹查!”
李淑穎邊說著,邊朝著正廳的方向扣頭俯拜著,她美麗飽滿的額頭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地,見著佳人聲嘶力竭地苦苦哀求,守在殿外的禁軍難免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恰時,身著一襲雪狐外氅,內襯西番蓮紋錦的陳貴妃被皇帝召來兩儀殿陪侍。
見到李淑穎做如此之態,面色也愈發的慘白,陳貴妃身為人母,不禁勸她一嘴:“太子妃,你現在可不是一個人,就算心中再悲痛,也要顧及肚子裡的皇嗣。”
李淑穎跪於青石板地,面色冷淡地回道:“不勞貴妃娘娘惦記。”
她對陳貴妃的恨意,並不亞於東宮的那位傅良娣,可若要究其根源,還是因為當年定北侯之妻房氏將她救了下來,
如果皇後的計謀沒有被房氏破壞,興許今日的許多禍事,就都不會發生。
陳貴妃神情不豫地瞥了李淑穎一眼後,沒再多說些什麼,攜著一眾宮女入了內殿。
皇帝坐在御案之後,瞧見陳貴妃嬌美的面容後,情緒明顯好轉了許多,還溫聲對她囑咐,讓她去燻爐旁暖暖身體。
陳貴妃應了聲是後,走到那處,將纖纖的玉手置於炭火之上,上下翻烤著。
殿外,李淑穎近乎悽厲的求情聲仍未間斷。
陳貴妃凝眉向外瞥了眼,問道:“陛下不叫她進來嗎?”
皇帝冷嗤一聲,手上翻折子的動作倒是未停,語帶薄怒道:“讓她進來做甚?她身為東宮正妃,卻沒盡到本分,約束好夫君的行止,太子到了今天這種境地,同她也脫不開幹系。”
陳貴妃走到御案之旁,接過了宮女手中的墨砚,低垂著眉眼,親自為皇帝磨起墨來。
皇帝心中積的怒氣消了些,問道:“前陣子你歸寧,回了趟郡公府,現在你父親的身子怎麼樣?”
陳郡公是大骊的老將,當年在沙場亦是戰功赫赫,威名在外,在軍中的地位,能與霍平梟的叔父霍閔並肩。
但現任大司馬霍平梟實在是天之驕子,無論是戰力,還是卓越的軍事眼光,都無人能與之相較。
列營、行陣、劄野、實戰、舟師還是練將,男人無一不擅長,簡直跟天才一樣,都能做到一等一的優異。
陳貴妃溫聲回道:“回陛下,臣妾的父親還是老樣子,臨近入冬,雙腿就會犯風湿,背也會痛,都是當年從軍行伍落下的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