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頷了頷首,嘆聲道:“嗯,定北侯能有如今的功績,也都是踩在了前輩肩膀上,真正為大骊立下了悍馬功勞的,還該是你父親那樣的老將。”
聽罷這話,陳貴妃磨墨的動作微微一頓。
皇帝這話說的,其實有失偏頗。
霍平梟雖然年輕,可大骊境內境外的戰火,也是在近十年才多起來的,若按實戰來說,霍平梟出徵打仗的次數不比她父親和霍閔少,且霍平梟打的那幾場仗,也比老一輩軍將打的要多了許多難度。
所以當年他憑戰功,十九歲就被封為了郡侯,她的父親陳郡公也是服氣的。
陳貴妃接著用纖手研磨墨汁。
卻覺,皇帝說這話,應是又動了要扶持她母家的念頭了。
果不出她所料,皇帝忽地將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撂,對立於一側的大太監命道:“傳朕旨意下去,將陳郡公拔爵為國公,賜封號為齊。”
齊是大國之稱,足以可見,皇帝對陳貴妃及其母家一族的重視。
陳貴妃的面容難掩欣喜,即刻跪在案前,恭聲道:“那臣妾就先在此,替父親多謝陛下了。”
“起來吧。”
皇帝朝著陳貴妃揚了揚手。
大太監得旨後,神情卻幾未可察的有了變化。
霍阆那郡侯的爵位還空著,但皇帝可還沒賜襲爵的旨意呢,照理說,這爵位應該留給霍家的嫡次子——霍長決。
再者,皇帝大封軍功舊臣,就該順帶著,將霍平梟也給封賞一番。
雖然霍平梟的官位無法再升,已然官至上公大司馬,可他的爵位可還有提級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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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皇帝卻隻給陳貴妃的父親拔了爵位。
大太監將手中的拂塵握緊了些,在心中暗嘆,這霍家怕是真要走下坡路了。
就算那定北侯對這事心有怨懟,可他畢竟還在熱孝期間,哪能為了個爵位,就跟陛下撂挑子?
陳貴妃在盛寵之下,自是時刻都笑靨如花,那種盡態極妍的美態看在皇帝眼裡,讓他的心情也好了許多。
殿外,李淑穎的哀求聲逐漸轉小。
皇帝撥弄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想起了從前的陳郡公,如今的齊國公麾下,也收編了好幾員猛將,又道:“你父親營中的紀中,射藝了得,百步穿楊。還有個擔任雲麾將軍的葛遇奇,據說體型魁梧龐大,身上那層厚實的皮肉都快趕上鎧甲了,幾乎刀槍不入,衝鋒上陣時,這葛遇奇就跟人肉盾牌一樣,能攔下敵軍不少的攻擊,這兩個人都是奇人吶,並不亞於狼騎團的那幾員猛將。”
陳貴妃頷了頷首,回道:“是啊,尤其是那個紀中將軍,他不僅射擊厲害,還頗通謀略,熟讀兵法,父親早年還能領兵打仗時,經常會聽從這位紀中將軍的建議。”
皇帝嗯了一聲。
想到朝中的左副大將軍還有個定額,便準備將紀中填上,左副大將軍這一職,僅比霍平梟的軍銜略低一級。
等霍平梟率軍去了邏國後,他就將紀中安插在他們的軍營裡,再多交些實權在這紀中的手裡,正好可以對他起到牽制作用。
這時,殿外李淑穎的哀求聲消失至無。
皇帝便以為,這位太子妃終於折騰倦了,剛要派人將她扶回東宮。
進來的太監卻面露慌色,顫聲稟道:“陛下…不好了,太子妃殿下她…她見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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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
李淑穎暈厥過後,隻覺腹部那處如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攪弄過似的,很痛很疼,最讓她難耐的是,她既要忍著那裡的痛意,還很怕她在這世間最珍愛的東西從她的體內流逝,怎麼抓都抓不住。
在這期間,李淑穎好似做了個夢。
夢中,有道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跪在她的面前,祈求她能放過她的孩兒。
而夢裡的她,自然對那宮婢裝扮的女子異常冷漠。
那女人的嗓音沙啞如老婦,充斥著怨意,她雖看不清她的面容,卻也覺得此女的面容異常可憎:“太子妃殿下,您好狠的心啊,您將來也會誕下皇子,成為母親。您就不怕遭報應,也與您的皇兒母子分別嗎?”
母子分別,真是誅心之痛啊。
皇兒…她的皇兒!
李淑穎乍然從夢中驚醒,待虛弱地坐起身,華貴的四柱床旁,站著一臉傷感的東宮婢女。
豆大的汗珠從她額前,滾落到了下巴處,她瞳孔驟縮,顫顫巍巍地被婢女扶了起來。
李淑穎神情驚慌地將手覆在了小腹處。
今晨它還微隆著,眼下卻恢復了平坦,她的肚子很痛,又空蕩蕩的。
“皇兒呢…本宮的皇兒呢?本宮的皇兒怎麼不見了!”
因著失血過多,李淑穎嗓音抖顫,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那宮婢隻得不忍地回道:“娘娘…您在兩儀殿外見了紅,太醫趕過來時,就說您這胎救不回來了……”
“你說什麼?”
李淑穎豔麗的面龐透了些戾色,她咬牙切齒,眼眶泛紅,隨手從身旁將那華貴的神明衾枕往那宮婢的身旁甩了過去。
“你再說一遍!本宮怎麼了?”
宮婢半屈著的雙膝抖了抖,知道李淑穎已經喪失了理智,怕她這次說的話,李淑穎也聽不懂。
便膽戰心驚地又說:“娘娘,您是小產了。”
聽完這話,李淑穎跟瘋了般,驚聲尖叫起來。
宮婢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這更殘酷的消息,她還沒來得及對她透露呢,她就如此失態。
太醫臨走前,還嘆息地說了句,太子妃殿下往後,怕是再也不能生育孩子,為人之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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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外大營。
霍平梟身著一襲玄色的紗縠深衣,並未穿戴厚重的甲胄,雙鹖冠下的漆黑眉眼深邃矜然,皮貌俊美奪目,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亦自帶上將威壓,讓人不敢逼視。
駐守在大帳外的衛兵將帳帷掀開,伴著凜寒的寒風,帳內進了個傳訊的兵員,打斷了諸位軍將的談話。
——“報告大將軍,葛將軍已至營外。”
眾將正在霍平梟的指引下,齊看沙盤,分析著幾個關隘要口。
聽罷這話,帳中的幾位將領皆是一驚。
齊國公麾下的葛遇奇怎麼還來到他們軍營裡了?
“讓他進來。”
霍平梟低聲命罷,副將孟廣亦面帶疑惑地看向了他。
男人的神態看起來,有些漫不經心,可那雙漆黑如潭的眼裡,卻似蘊有極其篤然的籌算。
孟廣忽地想起,多年前,他隨霍平梟在東宛的那次夜襲。
他那時跟隨在霍平梟的金烏大馬之後,身為副將,孟廣對他的這次決策表示力挺,可心中卻並沒有什麼底氣。
但那場仗在霍平梟的率領下,打的極其漂亮。
霍平梟的戰法總是出其不意,卻有奇效。
葛遇奇很快在兵士的指引下,進了主帳。
待見到被一眾軍將擁簇著的霍平梟後,他對著眼前這個俊美又年輕的男子施了一個軍禮,恭聲道:“末將,參見大司馬。”
“葛將軍請起。”
霍平梟走到他面前,在葛遇奇詫異的目光下,親自將他攙了起來。
葛遇奇一直待在齊國公的營帳中,總聽聞霍平梟的性情桀骜驕亢,可如今得見,卻未料及,他待他的態度竟然極為禮重。
葛遇奇心中微微動容,甚而有些受寵若驚。
其餘諸將也早就聽聞,齊國公麾下的兩位大將,紀中和葛遇奇,關系不睦已久,可兩人的軍銜到底是平級,倒也沒將那層龃龉擺到明面上來。
可如今,皇帝在將紀中拔擢成了左副大將軍,葛遇奇的心中自然不服。
霍平梟隻消使計,對這兩人再稍加挑撥,不得重用的葛遇奇早晚會動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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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
兩儀殿的皇帝就得知了霍平梟將葛遇奇直接拔擢成了鎮軍大將軍,比雲麾將軍這一軍銜,高了整整兩級。
皇帝絲毫都未料到,在他以為紀中能成為制衡霍平梟的大將之後,霍平梟竟然悄無聲息地使了出離間計,激化了葛、紀這兩個人的矛盾,逼得葛遇奇直接跑到了他們軍營裡。
齊國公的兵雖然歸他所控,可底下的人安安分分地待在他的軍營裡,也多是因著對齊國公這個老將的忠誠。
偏霍平梟實權在手,隻要葛遇奇真心想投靠他,他身為大司馬,掌大骊境內所有兵馬之權,當然就可以將他收編於狼騎團,還能給他拔擢軍階,讓他在狼騎團裡的地位不亞於紀中。
如此,紀中被他派去霍平梟的軍營後,必然要受其掣肘。
這小子怎麼比他老子還狡猾?
一想起制衡之計被人識破,反倒被霍平梟擺了一道的事,皇帝就氣不打一處來,是以這夜連晚膳都沒用,就連陳貴妃的溫柔軟語,都不能讓他心中的苦悶消解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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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徵前的最後一日。
阮安早已命女使收拾好了隨行辎重,趁著得了些空,便拿起自己誊寫了數百頁的醫錄,仔細地翻看起來。
針法、藥理這些,她都記載得很詳實,沒有亟待補充的地方。
阮安緩緩地將書卷闔上。
惟外傷錄那一處,基本上還是一片空白。
姑娘溫軟的面容多少透了些低落,又用纖手,將一側的針具擺於桌面,用沾了水的帨巾,將針尖擦拭了一番。
她不太擅長刀法的原因,也是因為有些畏懼死人的屍體,像孫也那般直接將活人穿腸破肚,那她就更不敢了。
如果霍平梟能許她進軍營,喬裝成尋常的隨行軍醫就好了。
雖說她的刀法不如孫也那般出神入化,卻還是要比尋常的醫者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