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曉經這些日子思慮和考察,發覺自己並沒有多少可在古代謀生的手藝,唯獨做吃食這塊,是自己的老本行,尚有可為之處。
雖然是重操舊業,但因在不熟悉的環境裡,她並不打算搞得太復雜,隻想專注做糕點一項,開個小小的鋪子。
是以早早準備好說辭,車轱轆話張嘴就來。
“家祖父乃是糕點師傅,我自小學得一些皮毛,因而打算開個糕餅鋪子,做些小本買賣。愚妹生於市井,不慣拘束,總覺得人活一世,唯有能自立自主方才快活。還望姐姐體諒則個。”
她拉過一道前來的吳嬸,“說來也是緣分,日前和吳家嬸子提起此事,可巧她宅子的西側便有兩間沿街鋪子空置著。我便同她商量,賃她家鋪面並屋舍居住。有她二老從旁看顧,也免卻我莽撞惹事。”
吳嬸便也道:“夫人不必擔心,我家那宅子隻有我和老頭子兩人居住,素日裡空闊得緊。周姑娘生性活潑,我很是喜歡,她搬過來,倒是能給我家添不少生氣。”
夏清蓮苦留不住,隻得安排車馬由她去了。
周曉曉本無什麼行李,自收拾了俞母饋贈的金玉首飾並幾件衣物,打拴一個包裹和吳嬸攜手登車而去。
待俞行毅回府,聞得此事,頓足道:“簡直胡鬧,她無父無母,孤女一個,如何自立門戶。日後但凡有些失支脫節,不是耍處。”
“周妹妹主意已定,我留她不住。”夏清蓮答道,“況且母親既不願成全她二人,你我卻留她長住府中,將來如何相處,倒叫奴家好生為難。”
俞行毅搖首嘆息:“罷了罷了,沒奈何,權且如此。我自交代吳叔吳嬸代為看顧。夫人需記得時常遣人前去看顧一二,日後她若有煩難之處,你我能力所及,盡力相助也就是了。”
“這倒無需夫君囑託,我自省得。隻周妹妹走前有一事相託,眼下可就要勞將軍大人相助啦。”
“所謂何事?”
“周妹妹乃是逃亡至此地,她父母雙亡,並無親眷。既她想在此安身立足,那戶籍之事還需夫君幫著籌措一二。”
俞行毅心中想:此事卻是不難,隻是她既已想到此節,可見她一心想在鳳翔扎根了。此人確和尋常女子不同,五弟識人的眼光倒也不算俗氣。
話說周曉曉和吳嬸行了一二裡路,到得一青石條鋪就的大街,此街南北走向一眼望不見盡頭,名約青石街。
Advertisement
二人下得車來,隻見街上人煙辏集,果子行,油行,肉行,沽衣行,糖行,一百二十行商鋪陳列道路兩側,齊齊整整好不熱鬧。
街心更有各式文武買賣,打把式賣藝,算卦相面,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另有一小巷穿街而過,巷子口有一小藥館,左右各一塊匾子,一書“金創”,一書“跌損”,很是有些年頭。
鋪門開著裡面卻不見人影。挨著藥鋪便到了吳家門首,門前短短幾步的石子路,兩側堆著些柴草,門檻處坐著一個五十幾許的男子。
那人佝偻著背,抽著一袋旱煙。此人顯是經年辛勞之人。他肌膚黝黑,身材精瘦,臉上溝壑橫生,顯得很是蒼老。見二人來了,便在鞋底上扣了扣煙灰,站起身來。這便是吳嬸的丈夫吳道全。
吳嬸上前介紹:“當家的,這位便是周姑娘。”
周曉曉道了個萬福,口中稱:“吳伯。”
那吳道全隻點了點頭,並不答話,轉身領頭進去了。
吳嬸抱歉地對周曉曉笑道:“休要介意,他自來如此,不愛說話,實則聽說你今日要來,一早便沒去鋪子裡打點,專在門頭這裡守著你來呢。”
說話間便引周曉曉入內。
吳宅是一個兩進的小宅子,大門左右各有一間小小的倒座房,住著一個退伍瘸腿的陳姓老兵,權做門房,除此之外並無多餘僕役,一應生活事務均由吳伯吳嬸親自打理。
進門後是一大院,角落一叢青竹,更無多餘花木,整片場地用黃土找平,兩側擺放著十八般武器,晾曬草藥的簸箕,工具等雜物。顯然屋子的主人是位喜歡舞刀弄棒,不好風雅的人物,幾乎將院落整成校場使用。
穿過院子有一條幾片石板鋪就的小路,本應是有一個門頭,年久失修崩壞了,僅留著兩壁土牆,牆下各放置一口大水缸,左右兩條短短的回廊並三四間堆滿雜物的廂房。
路盡頭是一間大廳,木質的梁柱和牆壁都很有些年頭,呈現一種厚重的深褐色,正中佛龛供著幾路神佛,佛龛前一張供桌擺著香燭等物。
廳堂左右各開一小門,穿過去見一方天井,右側三間屋子是吳嬸夫婦的住所。
左側有一供單人穿行的小拱門,穿過拱門是一道小弄,兩側夾著高牆。過了小弄又見現一小小天井,這便算是西跨院了,環繞著幾間小廂房並一個二層的高腳小樓,小樓下開一臨街側門,出門便是熱鬧的青石街,門外左側並列兩間空置的門面。
這西跨院並兩間門面一並租下,廂房可改成生產作坊,小樓樓上兩個套間做起居待客之用。日後採買幾個丫鬟僕婦可安置在樓下,雖然不大也盡夠了。出入都走側門,既私密又便利。周曉曉心中大為滿意,當下即同吳嬸籤了租賃契約。
吳嬸為人周到,早將屋子都裡外打掃幹淨,不多時俞府還遣人送來一應被褥衣物,並一些周曉曉未曾帶走的綾羅綢緞。由幾個手腳麻利的僕婦送來,無須周曉曉動手,頃刻間收拾得整整齊齊。
第13章
待到眾人散去,周曉曉坐整整齊齊的屋內,感到很是滿意。
家具雖陳舊,但勝在簡潔質樸。周曉曉摩挲著木桌木椅上經年日久產生的裂縫和蟲洞,並不嫌棄反而覺得十分有趣。
閣樓臨著大街,支開一扇合窗,鼎沸吵雜的人聲透窗而來。
周曉曉一點都不嫌吵,她坐在靠窗的椅上,給自己倒了一杯粗茶,就著這市井之聲品一杯清茗。
就是要這樣煙火之氣才好,她想,我才能好好的認真活在這裡,省卻整天悲春傷秋,恍恍惚惚還好似大夢未醒。
是夜,吳嬸和老伴在房內嘮嗑。
“這周姑娘小小年紀,卻是個妙人兒,先時將軍府那邊富貴繁華,她不見絲毫怯弱畏縮,大大方方的和夫人相處得如同姐妹一般。”吳嬸在燈下做著針線,“如今住著我們這破落宅子,我仔細瞧著,她也沒有一點抱怨哀憐,反倒更坦然自得了。”
她的丈夫吳道全埋頭用一個鐵藥碾碾著三七末,並不回話。
吳嬸似習慣了如此,隻自顧自的說話,“我想她既無父也無母,孤孤單單一人甚是可憐,又不願給五爺做妾,住在將軍府也是難受,既然她想賃房子住,不若就讓她住咱們家。咱們也可以看顧她一二。”
“既是她救了五爺,我們看顧著她,就當替老國公爺還這個人情是了。你又何必收她那幾個租錢。”
“當家的,休要著惱,你卻不曉得,這周姑娘看著柔和,實著極有傲骨,不收她租錢,她是不願來的。我當初見到她,傷得那麼重,卻些許淚珠兒也沒有,還衝我笑呢。”吳嬸停下針線,似回想起往事,“我們閨女若是那年兵禍沒走,現今也和她一般大了。我想著她住進來也多一份熱鬧,省卻這宅子就我們和老陳三個老貨,空落落的讓人難受。”
吳道全收起藥碾,咳了一聲,“住便住了,又提這些成年舊事做甚。”
至此周曉曉便住在吳宅。
她並不心急開店,先時日日走訪市場,品嘗當地各類點心吃食。
隨後請來匠人裝點店鋪,打造用具。
闲時把吳宅各類挑水劈柴的氣力活一並承擔了,試做出各類面點也每每先請吳嬸夫婦品嘗。
吳嬸收拾了一日三餐,頓頓來請周曉曉同食。
一來二去兩人相處得越發親近,便是門房的老陳看見周曉曉也都是笑面相應。
隻是吳道全依舊對周曉曉不冷不熱,周曉曉也不以為意。
一日,周曉曉起了個大早,先將兩個水缸挑滿了。闲著無事在院子裡逛了一圈,看著滿院的兵器一時手痒,忍不住拿了根棍棒照著腦海中周父所教使將起來,一時間舞得院中沙塵滾滾,赫赫生風,自覺胸懷舒暢,豪氣頓生。
突聞一聲,“亂七八糟,空有一身蠻力,上陣卻是無用。”
周曉曉收住勢,倒不著惱,笑吟吟地說:“我幼時隨家父學得三拳兩腳,家父早亡,尚不得章法。既然吳伯善使槍棒,還請指教一二。”
吳道全也不言語,去槍架上持一棒在手,站定擺了個起勢。
周曉曉道了聲:“恕無禮。”
直奔吳道全而去,一棒當空劈下。
棒在空中,周曉曉心中想到,自己一身怪力,而這老頭隻是個退伍的軍醫,萬一他裝得高深內裡是個草包,自己卻一棒子將他打翻,吳嬸面上須得不好看,於是臨了收了七八分力道。
卻不知那吳道全如何動作,周曉曉隻覺手肘處被輕輕擦到了一下,頓時整個右臂既酸又麻,持不住棒,撒手丟在地上。
周曉曉楞在當場,心中驚疑不定。揉了好一會手臂,拾起棒子,這次打疊精神,使出周杜鵑父親所授的一套五梅棒法。棒身一抖,影影倬倬五條棒影,好似一朵怒放的白梅,棒影五重消無聲息,期中卻暗藏巨大的力道,但凡擦著一點須不好受。
但梅花尚未全開,周曉曉便覺腳後跟被大力撞了一下,頓時站立不穩,摔在地上,因手中使力過猛,穩不住身形,這一摔摔得連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爬起身來。
周曉曉爬將起來,翻身便拜:“師傅在上,小的從前不知天高地厚,今後還請師傅點撥端正。”
吳道全不接話,背著手回屋去了。周曉曉拍了拍身上的土,顛顛地跟在後面。到了大廳掇了張條凳請吳道全坐了,插燭似也的拜了三拜,又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茶,“師傅,你就收下我這個徒弟吧。”
吳道全且不接茶,沉吟片刻,“你一個女娃娃,做什麼學舞刀弄棒。”
周曉曉其人,但凡真心想要得到個什麼東西的時候,那是能比平日更為百倍的糾纏耍賴。這會便是口若抹了蜜一般,好聽的話張嘴就來。
“師傅你看,咱家現在也沒個男孩,您就權且將弟子當做男子教養。但凡能學得師傅的三兩分本事,”周曉曉跪在地上,再三舉茶,“日後弟子奉養師傅師娘的時候,若遇著些腌賊潑皮欺上門來,弟子也好撐撐門戶,無需事事師傅躬親不是?”
“習武不是做耍,容不得半點偷奸耍滑。”
“若是偷懶,但憑師傅責罰就是。”
“如此,”吳道全這才接了茶,飲了一口,“明日五更起,在院子等候。”
周曉曉心中大喜,自此對吳道全夫婦以師傅師娘相稱,事兩人以師禮。吳道全便也將十八般武藝從頭一一教給周曉曉。
吳道全年輕時實著是個武痴,最好舞刀弄槍,因家中世代行醫入伍時候被徵做軍醫,一身武藝也無甚大用處,他一生無子嗣,唯一的女兒也在幼年時折於戰亂之中。是以初見周曉曉一身怪力,資質精奇,是習武的好材料時,早就見獵心喜,隻是依例端一端師傅的架子。現今見周曉曉雖是女子,但不畏艱苦,聰敏好學,心中也是高興,不免起了將一身絕藝傾囊相授的心。
闲話休絮,周曉曉自此日日早起習武,午後採買人手,裝潢門面,籌備糕餅鋪子,不覺時日飛逝,冰雪消融,春風初起。
一日,周曉曉提著兩個食盒前往將軍府拜會將軍夫人夏清蓮。
夏清蓮將她迎入屋中,親親熱熱地拉著她的手端詳了片刻,二人方才分主賓坐了。
“好些時日不見,妹妹瞧著倒是越發精神了。”
“正是常常思念姐姐,是以這番新做出的幾道點心,特帶來請姐姐嘗個新鮮。”周曉曉打開食盒,端出一個鷓鴣斑紋的黑釉瓷碟來,“也想借夫人金口玉舌給品評一下,愚妹回去也好加以改進。”
黑色的粗瓷碟上端正的擺著六塊形態精致的糕點,有細膩雪白的梅花狀,有奶皮通透的秋菊形,也有泥質類玉的嫩葉態,六塊糕點小小巧巧,形態各異,粉嫩或瑩透的外表下隱隱透著一點嫩色,淡淡飄出一陣清香。
夏清蓮初時聽聞周曉曉要開點心鋪子,心中其實不以為意,料想不過是些粗餅硬糕,此番一見,精細如斯,不由大感意外。
“不成想妹妹竟有這般巧手藝,這都叫我幾乎不忍吃它們了。”
“姐姐出身世家,什麼樣的精細食燴沒有見過。且不要取笑,賞臉嘗一嘗,給些建議是正經。”
夏清蓮伸指遙點了點周曉曉,方才笑著捻起一塊梅花狀的點心,隻見這糕潔□□嫩,形態逼真,宛若初雪堆成,看著先惹人有三分食欲。待得入口隻覺表皮香膩柔滑,內陷卻有一點微微酸甜的清爽味道。夏清蓮飲食上素喜清淡,不好甜膩,這道點心正正和了她胃口。
因問道:“這裡的餡料是佛手?”
“正是佛手,腌制過後,取其清淡之味,來合糕中的甜膩。不知可還使得?”
夏清蓮點頭不語,心中卻道,想不到這個妹妹竟有這樣一道手藝,不怪她敢自立門戶。倒是小覷了她。
又撿了那塊粉嫩嫩做樹葉形狀的糕來嘗,原是常見的綠豆糕。口味倒是和時下流行的沒有什麼區別,隻是在質地上格外細膩,食後口有餘甘,更帶幾分通暢心肺的清涼之意。
夏清蓮停箸道:“真是不錯,既有新奇又不失古意,可是有什麼說頭?”
“這套糕,共有一十二種。因取玫瑰、白蓮、佛手、綠豆等各季時鮮花果為材料,便起了個俗名叫作十二月花神糕。打算作為店裡的主打食品。因此我這小店名也就叫做十二月餅鋪。”
“倒是個雅俗共賞的名字,你這手也巧,心思也靈慧,看來我大可不必為你憂心了。”
“哪的話,我這是特特來求姐姐提攜提攜。”周曉曉打開食盒第二層,一面取出一個碟子,一邊道,“這些個點心呢,在做工上頗有些費功夫,若是在市井中買賣,怕是不得力。我隻盼鳳翔城中大戶人家的太太小姐們能親睞一二,才有希望維持得下去。”
夏清蓮笑著瞟了她一眼,先去看這碟子,隻見這一碟依舊擺著六個點心,三個酥皮三個奶皮,有圓有方。當先一個酥皮點心,混圓溜溜的,面上覆著一道金色的油皮,綴著芝麻粒。看著有幾分可愛,夏清蓮執一把小銀刀將其十字切開,隻見外層疊疊累覆著薄如蟬翼的酥皮,中間是細膩如泥的紅豆沙,內陷卻是一個流著油的鹹蛋黃。
“哎呀,周姑娘好巧的心思,這用蛋黃做餡倒是少見。”屋內伺候的大丫鬟見了都忍不住贊道。
哦,連清蓮家都沒見過,看來這個時代還沒出現蛋黃酥,廣式月餅這類的點心,倒是被我佔了點小便宜,周曉曉想道。
夏清蓮嘗了一塊,將餘下的遞給丫鬟們分食,眾人皆贊。
第14章
夏清蓮房內的一嬤嬤接過周曉曉帶來的兩個食盒,隻見內裡餘下的具是一個個攢得滿滿糕點的小方盒。那嬤嬤一面收拾一面道:“這米糕清爽不膩,是奶奶喜好的。這個酥餅甜膩中帶著鹹香,最是合二爺的口味。周姑娘真是有心了。”
夏清蓮點點頭道:“張嬤嬤,你得空和李管事言語一聲,以後咱們府上的點心,都用十二月餅鋪的罷。”
周曉曉起身福禮謝之。
夏清蓮託了一她把,擺擺手道:“這當不得什麼,實是妹妹的點心精致。將來必定客似雲來,隻怕是排隊也買不上。”
又令僕婦新沏兩鍾密雲龍來與周曉曉共飲解乏。
飲畢,夏清蓮說道:“本月十二乃是花朝日。我欲擬探春之宴,盡邀城中名門。花時宴客,果脯茶點不能不雅,屆時就請妹妹費心了。”
周曉曉將雙手輕輕一擊,“呀,姐姐這是真心疼我,隻是這般勞動姐姐,我怎生過意得去。”
夏清蓮看著周曉曉口中說著過意不去,卻好整以暇的坐不動,圓溜溜的雙眼看著自己,好似等著自己接下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