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喃喃道:「這樣確實很蠢。」
她離開時否認了自己曾堅持的一切。
我將頭靠在墓碑上,笑道「您看,您說的那些話並不愚蠢,您的子女替您做到了您想做的一切。」
她點燃的星火,福澤到了後人。
我緩緩閉上雙眼,感受生命一點點流逝。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嬤嬤!」
緊接著是很多人向我奔來的聲音。
是魏臨他們找我來了。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揚了揚唇。
我這輩子啊,過得算是極好了。
魏臨的孩子可愛的緊,一聲聲奶聲奶氣地叫我祖母。
小皇帝也乖巧聽話,被教得極好。
雖然我的唯一的女兒被溺死了,但我也算是兒孫繞膝,安享晚年。
最重要的是,有幸親眼見到了沈夫人曾描繪的那個世界。
不對,她不喜歡別人叫她夫人。
那麼沈知,你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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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我這麼晚才來,還能不能見到你。
沈知番外(魏蘊視角):
我娘姓沈,名知。
但所有人都隻知道她叫沈夫人。
她曾救下的娼女求見我,說要為她寫一本傳記。
我放下手中的茶盞,思緒回到很多年前那個霞光漫天的午後。
她拿過我手中的《女戒》扔在地上,告訴我:「蘊兒,不要讀這些規訓女子的書籍。」
1
謀反成功後,垂簾聽政很忙。
大大小小的政務都需要我處理,魏臨忙著照顧溫皎,也幫不到我什麼。
溫皎生孩子的時候難產,疼了一夜。
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魏臨從產房裡出來,頹唐地坐在牆角扇了自己一巴掌,說再也不要孩子了。
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門關走一趟。
我站在門外也跟著揪心。
好在最後上天垂憐,沒讓這對苦盡甘來的有情人陰陽兩隔。
但溫皎生完孩子心情低落了許久,魏臨忙著帶孩子哄大人開心。
擔在我肩上的東西突然多了許多,忙得不可開交。
聽到是當今負有盛名的寫書人寶恩求見,我第一反應是她想自薦自己新編的話本。
先前沒這麼忙的時候,我最愛的便是聽說書人講故事。
若論當今最火的寫書先生,非寶恩不可。
茶樓酒肆,街頭小巷,屬她寫的話本子最生動有趣,幾乎火遍了晟國。
若是往常,我定會見見。
但近日實在是政務繁忙,我剛想開口讓宮人讓她回去。
宮人卻說:「太後,她自稱曾是醉紅樓的娼女,您的母親對她有救命之恩,所以想為她寫一本傳記。」
「……」
十二歲那年,我娘就是為了救一個娼女落下病根。
柳曼棠悄悄換了大夫開的一味藥,害得她離世。
如今火遍晟國的寫書先生寶恩,居然就是我娘曾經救下的那個娼女?
我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傳人觐見。
2
來的人看起來比我想象中年輕許多。
也是,當年她被扔下冰湖的時候也不過才十六歲,隻比我大了四歲而已。
見到我,寶恩神情明顯恍惚了一下。
她愣了許久,才喃喃道:「您和沈夫人……長得真像。」
是啊,長得真像。
娘去世後,爹也時常看著我,感嘆我和娘長得像。
我問:「既然你是想為我娘寫傳記,那你想問什麼便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
寶恩點點頭,在我對面坐下打開背著的行囊,取出紙筆開始研墨。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十個手指沒有指甲,隻有一層薄薄的血膜似的東西。
我蹙眉,還沒問,寶恩抿唇笑了笑,說:「我還是娼女的時候,曾是醉紅樓的花魁,深得褚家二公子喜歡。」
「他最喜歡聽我彈琴唱曲,褚老爺覺得是我勾引他,便叫人拔了我十指的指甲。」
「第一次拔的ṭų₀時候,三個月後指甲長起來了,他又叫人來拔了一次,就再也沒長起來。」
「偏巧那日的客人指名要我彈琴,見我手廢了也不肯罷休,我隻能被迫拿著琴彈了一會兒,沒過一會兒手指就血肉模糊彈不動了。」
「他一怒,就提著我將我從樓上扔了下來。」
「……」
原來那日,竟是這樣的情形嗎?
我娘去世的時候,我對那個並未見過的娼女,其實是有怨的。
我總覺得如果我娘沒有跳下去救她,那她就不會生病,也不會給柳曼棠害她的機會。
如今,我終於理解了她的選擇。
若是那一日站在那裡的是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見我擰眉不語,寶恩緩緩呼出一口氣,又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晟國如今在您和魏大將軍的治理下國泰民安,哪還有什麼青樓娼女,也沒人再敢用這種非人的手段待人了。」
她拿筆的姿勢怪異,拔指甲留下的傷終身影響著她。
誰都想不到,極負盛名的寫書先生居然手有殘疾,連握筆都困難。
我頓了頓,緩緩問:「你以前……是怎麼成為娼女的?」
3
寶恩垂眸,扯了扯唇角苦澀一笑。
「我出生起就沒見過我娘,我爹是酒樓的說書人,我每日跟在他身邊端著個盤子收客人的賞錢,從小聽久了那些陳年故事,我便想著長大後要寫些更有趣的。」
「但我九歲那年,我爹被人打死了,打死他的人說我爹講的東西含沙射影諷刺他。」
「官府來抓人,也沒判什麼,人家給些銀子就平了這件事,我被人連拖帶拽哄去青樓訓了幾年琴棋書畫,十三歲開始接客,我算是命好的,十六歲遇見沈夫人幫我贖了身。」
她抬頭,故作輕松地說:「不說了,都過去那麼久了,我如今也算是實現了小時候的抱負,寫了這麼多人們愛看的話本子。」
「關於沈夫人的故事,您知道多少?」
4
我娘和我爹之間的故事,我不想贅述。
簡單講來便是我爹於落魄時遇見我娘,幸得搭救。
他欣賞她腦子裡奇奇怪怪的點子,新鮮的想法。
一來二去,情愫漸生,我爹曾允諾得此一人,終身足矣。
我娘信了。
可後來他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權勢,地位,什麼都想要。
一個在晟國舉目無親的孤女給不了他想要的支持。
於是我爹勾搭上了柳曼棠。
兩人攤牌那天,我娘流著淚問他為什麼。
我爹一臉不耐煩,「你真以為我認同你說的那些話啊?不過是聽著個新鮮玩玩。」
「你現在孩子都給我生了兩個,又ƭṻ⁹舉目無親,你還能去哪?別得寸進尺。」
我記得從那天起,我娘就不愛笑了。
她時常盯著一個地方出神。
後來柳曼棠進門,她心腸毒辣又慣會裝可憐,我爹什麼事情都偏向她。
直到我娘去世,我爹才恍然大悟,痛徹心扉。
可斯人已逝,悔之晚矣。
我爹便將自己所有的愧疚傾注在我和魏臨身上。
5
我淺抿了一口茶,淡淡道:「不過是一個負心人和一個傷心人的故事,沒什麼好記的。」
寶恩點點頭,「此處我會大致刪減略過,那您覺得您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
「……」
我的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呢?
柳曼棠說她蠢。
我爹說她傻。
世人嘲諷她異想天開。
可我隻記得那個霞光漫天的午後。
我娘拿過我手中的《女戒》扔在地上,告訴我:「蘊兒,不要讀這些規訓女子的書籍。」
她教我人格獨立,教我不要將丈夫視為天,而是女子當自強。
更教我人人平等,不能仗勢欺人高高在上。
我娘曾向我描述過另一個世界。
那裡女子可以和男子一起上學讀書,不會被鄙夷。
也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倡導自由戀愛。
那裡的男子隻能娶一個妻子,不能納妾,是一夫一妻制。
女人也可以做官,做買賣,去外面拋頭露面。
我娘說,她是從那個世界來的。
我也想去那個世界,但我娘說暫時去不了, 她還在找回去的辦法。
我和魏臨在這樣的教導下成長, 對那個世界心生向往。
我娘說如果能夠回去,她會帶我們走。
可我們沒等到那一天。
我娘去世的時候, 緊緊握著嬤嬤的手,說她自己很愚蠢。
又拜託嬤嬤一定要教我之前沒學的《女學》和《女誡》, 教魏臨沒學的那些君臣之禮。
她說她教給我們的東西, 在這個世界都是行不通的。
我娘說完最後一句話,眷戀地看了一眼我和魏臨,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甚至感受不到眼淚在流, 隻覺得臉頰一片溫熱。
那時,我唯一的想法便是,既然這些東西在這裡行不通,那我就創造一個能行得通的新世界。
我認真地學嬤嬤教給我的一切, 義無反顧地進了宮。
皇帝比我年長十五歲,魏臨死活不準。
我扯開他攔住我的手,一字一句道:「還記得母親向我們描繪的那個世界嗎?我此去便是要把它變為現實。」
魏臨這才松了手。
他也很爭氣, 從沒打過一場敗仗,軍權越來越大。
其實皇上早就已經對魏家動了殺心, 準備一步步削權。
不過我在他動手之前先毒死了他。
謀反很成功, 我也按照我娘的構想,替她實現她想做的一切。
6
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轉眼已是暮色。
霞光斜斜地照進來, 仿佛那天下午一樣。
寶恩記下我所說的話,最後問我:「如果能和沈夫人再見一面,您有沒有想對她說的話?」
我抬頭看了看火紅的落日, 淡淡道:「我很想她。」
「如果能再見,我想告訴我娘, 我想她了。」
她是這世間,最溫柔良善,最特別的人。
也是我最敬愛的母親。
寶恩收好筆, 將紙張整理好放進行囊, 笑道:「好,我記下了。」
「如今我唯一的夢想, 便是幫沈夫人編一本書,她那樣的人, 不該在歷史上岌岌無名。」
「我打算去別的地方, 走訪更多的人,了解更多關於沈夫人的事情。」
我起身送別她。
臨了, 我問:「寶恩,是你的真名嗎?」
她頓了頓, 回我:「寶恩, 便是報恩的意思。」
「我沒有名字, 沒進醉紅樓前叫大丫,進了醉紅樓叫花娘。」
「但被沈夫人救起的那一刻, 我有了自己的名字。」
「……」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景, 思緒翻湧。
從人人嫌棄的青樓娼妓,到寫出風靡大街小巷話本子的寫書先生。
離了壓迫剝削和偏見,娼女一樣可以大放異彩。
如果寶恩寫的傳記能夠流傳於後世,那麼我娘會在千年之後的某一天, 偶然看到史書上的自己嗎?
我既希望她能看見,又希望她看不見。
若她早已窺見了自己必死的結局,走向這條路時又該抱著怎樣的信念和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