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娼女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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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隻有此刻,我才覺得她真正活了過來。


27


大小姐的孩子出生了。


我老糊塗了,現在不應該叫大小姐,應該叫皇後娘娘了。


皇上甚為高興,要在宮內大肆辦宴席慶祝。


魏臨是她的親弟弟,自然是要去宮宴的。


這幾日魏老爺特意地託人帶話,要魏臨和他一起進宮。


那次鬧掰後,魏老爺心裡大抵也是有些後悔的,總是有意無意讓人來試探他的口風,想讓他回魏府。


魏臨全都視若無睹,


這次專門讓人來帶話,算是主動認輸求和了。


但魏臨沒打算搭理她。


他牽著溫皎,一同上了前往皇宮的馬車。


這是溫皎痊愈後,第一次出席這種重要的場合。


她今日美極了。


一襲月白色雲錦,腰間束著素色緞帶,眉心一點朱紅。


隻是略施粉黛,已是傾國傾城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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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皎一出現,便是所有人的焦點。


她在魏臨身側,一顰一笑都恰到好處,端方有禮。


仿佛她從未去過北狄,一直都是那個如明月清風的溫皎。


好巧不巧,溫家人就坐在魏家對面。


一家人看著如今恢復如常的溫皎,一個個瞠目結舌。


尤其是溫皎的妹妹溫雅,氣得咬牙切齒。


溫皎去北狄後,這第一才女佳人的稱號就落到了她身上。


她與昭華公主私交極好,背地裡不知道編排過溫皎多少次。


明明她今日精心打扮過,可全部人的目光還是瞬間被溫皎吸引。


溫雅恨恨地盯著她,起身走到昭華公主身邊,不知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


公主會意,得意地揚唇,高聲道:「都知道魏將軍的妾室先前彈得一手好琴,已經時隔三年沒聽到了,不知道能不能在今日再聽一次仙曲呢?」


「……」


溫皎的手剛回溫家時連筷子都握不起。


不是她不會握,隻是她習慣了急促地用手抓東西往嘴裡塞。


在北狄能活著就已經很困難,又怎麼顧慮得了體面不體面呢?


所有人都認為溫皎的手廢了。


28


公主想嫁魏臨,本就對溫皎心懷惡意。


上次在朝堂,魏臨那番話讓皇上難堪,如今他倒也很樂意看魏臨執意要娶的人出醜。


皇上笑道:「也是,當初一曲名動天下的才女在此,不妨再彈奏一曲,也算為我的皇兒祈福如何?」


將獻曲與為皇子祈福聯系在一起,若是溫皎彈奏不好,怕是要被扣上詛咒皇子的罪名。


魏臨剛想開口為她推脫,溫皎拉住他的手,極輕地搖了搖頭。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接過樂姬手中的古琴。


她已經三年沒有碰琴了,如今能彈奏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屏息凝神。


溫皎彈奏的是《秋鴻》,她當初的成名曲。


這首曲子的指法繁復,難度極高。


溫皎含笑撥動琴弦,清亮悠揚的琴聲在她指尖傾瀉,至神至妙。


甚至比她三年前彈奏得還要好。


曲終,掌聲雷動。


溫皎起身,淡淡地望向公主身邊的溫雅:「聽聞溫二小姐現在是京城的第一才女,如今我彈了琴,你作一首詩為小皇子祝賀可好?」


溫雅的神色從鄙夷逐漸轉換到臉色鐵青。


公主撞了撞她的胳膊:「趕緊作啊,你平時不是可會寫詩了嗎?」


溫雅臉色極為難看,她嗫嚅著,半天說不出兩個字。


溫皎笑了。


她一步步走回魏臨身邊,徐徐開口:「溫二小姐,你拿著我寫完未發布的詩集,當作自己的作品在外宣揚,那些贊譽聲你享受夠了麼?」


溫雅惱怒:「你胡說,全……全都是我自己寫的!」


「那你倒是說說詩集中的一首《見文山》到底詠的是山,還是寺。」


「是……是……山,不對……是寺廟。」


溫皎捂唇,忍不住發笑:「都錯了,文山是我在寺中遇見的僧人,不會是我的詩中有關於寺廟的描寫,你便以為那是個寺廟吧?」


「……」


溫雅臉色極為難看。


眼看名聲盡毀,她瘋了似地將一桌食物推倒,「溫皎,你為什麼要活著回來,你怎麼不去死!」


「為什麼,為什麼你都這樣了所有人的目光還是被你吸引!」


「我才不要一直做你的陪襯,我要踩著你,讓所有人看看我才是最優秀的那個一個!」


「你去死,你去死,我要殺你了!」


她大吼大叫,衝上去想掐溫皎的脖子。


或許是氣急攻心,還沒走到對面她便捂著頭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溫家人這下才是真的丟臉丟到了皇上面前。


溫老爺和溫夫人慌忙叫人將她帶走,自己也連磕了幾個頭請求先行離開。


眾人一陣唏噓。


原來這京城所謂新的第一才女,不過是個靠著溫皎的詩沽名釣譽的騙子。


真正有才的一直都是溫皎。


29


宮宴過後,一切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溫皎一曲名動天下,溫家名聲盡毀。


最為荒誕的是,昭華公主那日後便匆匆嫁人了。


聽說她為了嫁給魏臨做妻,不惜讓人給他下藥。


結果魏臨恰巧被皇後叫走了,沒有吃她下藥的糕點。


那糕點被另一個大臣的兒子吃了,兩人被發現的時候衣不蔽體。


為了堵住流言,皇上隻得急忙將公主嫁了。


公主哪裡受過這等委屈,每日不是給驸馬白眼便是高高在上呼來喝去。


還把驸馬養在外面的外室活活打死了,天天嚷著是他害得她不能嫁給魏臨。


那驸馬也是個氣性大的,沒娶公主前自己在家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娶了個公主自己活得連個僕人都不如。


他被逼得急了,居然直接持刀把公主捅死了。


皇上震怒,那大臣家一夕之間滿門抄斬。


我站在宅子外,看見官兵一個個拖著人往刑場走,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溫皎為我披上外衣,我問:「你知不知道皇後那日叫將軍單獨會面,談了些什麼?」


她笑笑,「嬤嬤不要憂心,魏臨他自心中有數。」


話雖這麼說,但我卻不得不擔心。


這幾日魏臨的行為太反常了。


自從在宮宴上見過魏蘊,他時常早出晚歸,甚至連續多日不歸家。


有時會帶軍營裡的個別兄弟回家,但也不讓人招待,一來就將房間門反鎖。


好像謀反一樣。


腦中不斷閃過那日官兵拉人去刑場的畫面,我渾身不寒而慄。


這可是要滿門抄斬的重罪!


第二日我刻意起得極早,攔住正準備出門的魏臨。


「將軍,趁還沒被發現,趕緊收手吧!」


魏臨看著我,笑道:「嬤嬤,有些事不得不做。」


「我和姐姐從未忘記過母親的教導,皇上比她大整整十五歲,她當初要入宮時我是極力阻撓的。」


「但她和我說,她正是為了實現母親構造的那個的世界,才要入宮。」


「如今她誕下皇子,我要助她挾天子令諸侯,掀了這世道。」


魏臨拉開我的手,毅然決然地離開。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無奈地嘆了口氣。


沈夫人的這兩個孩子,出落得和她一模一樣。


30


怕影響到魏臨的計劃,不久之後,我和溫皎以探親為由去了鄉下。


整整一個月時間,我們對京城的消息一無所知。


偶然聽到從京城裡來的小商販興奮地說:「魏將軍造反了,現在京城可是換了新天了!」


我和溫皎長舒一口氣,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魏臨親自來接我和溫皎回去。


他看起來清瘦了不少,眉眼間也有些疲態。


溫皎激動地跑過去抱住他,兩人相擁而泣。


馬車上,我問:「將軍,魏老爺那邊,你要怎麼處理?」


既然要改朝換代,必然要肅清了在朝廷盤踞了多年的世家大族。


而魏家就是京城最大的世家。


魏老爺再怎麼說都是他的父親,難道真要貶斥流放?


魏臨閉眼,良久才道:「他死了。」


「柳曼棠也死了,他們的兒子被柳家人領走,帶去允州。」


「……」


魏臨緩緩睜開眼,「父親暗中調查我,發現了我的意圖,來我宅中勸告。」


「門外突然有細碎的腳步聲,推開門後發現是柳曼棠。」


「她讓父親去告發我,不然她就親自去告發,她剛準備走的時候,被父親一劍穿心。」


「父親說他對不起我娘,不能再對不起我和我姐,選擇鼎立支持我。」


「在即將成功之時,他為我擋了一箭,死前囑咐我一定要將他和娘葬在一起。」


我噎住。


我知道魏老爺一直對沈夫人心中有愧,沈夫人去世後,他精神萎靡了許久。


後來他將所有的愧疚都投射到沈夫人和他的一雙兒女上,精心培養二人。


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為了彌補愧疚助魏臨謀反。


魏臨的聲音淡淡的,一直很平靜。


他恨了魏老爺這麼多年,從未叫過他一聲爹。


如今這聲父親,不知道是抱著怎樣一種心情。


31


當朝掌權的人變成了曾經的皇後魏蘊。


小皇子上位,她名正言順地成了太後,執掌朝政。


她雷厲風行,推行新政,創女子科舉,禁殺女嬰,實行一夫一妻制。


又嚴厲打擊拉幫結派官官相護,選賢任能。


多年後,晟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切好像,都在往沈夫人曾經描繪的那個方向發展。


而我已垂垂老矣。


我的身子骨越發弱,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


於是我瞞著所有人,拖著病弱的的身子,來到了沈夫人的墓碑旁。


魏臨最終將魏老爺葬在了別處,沒讓兩人葬在一起。


這樣也好,免得讓她在地下都不得安息。


下了很大的雪,沈夫人墓碑上積了厚厚一層。


我抬手將那些積雪拂去。


我又想起那個冬天,醉紅樓一個娼女惹怒了客人,被人從樓上扔到了冰冷刺骨的湖裡。


冬天的湖水,寒冷刺骨。


那個娼女掙扎著求救,可岸上的所有人都熟視無睹。


甚至嗤笑,「下賤的娼妓,淹死也是活該。」


「晟國正國難當頭呢,還有心思彈琴唱曲。」


「……」


沈夫人解開披風放在我手裡,毫不猶豫地跳下了冰湖。


事後,我一邊喂她喝藥一邊哭:「夫人,你為什麼要去救她,你的命可比她的金貴多了!」


沈夫人搖搖頭,「被逼為娼妓不是她的錯,彈詞唱曲更不是她的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要將罪過怪在她身上。」


「我通水性,自然不能見死不救。」


可正是那一次,讓她落下了病根。


柳曼棠借此機會害她,讓她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32


沈夫人去世前,讓我帶她出去走走。


她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漫天純白的雪地裡,回過頭來,衝我粲然一笑,聲音很輕地說:「阿苑,我叫沈知。」


「所有人都叫隻叫我夫人,叫我快忘了來時路。」


話音剛落,她突然跌倒在地上,將平整的雪砸出一個深深凹陷的人形。


她的唇角不斷溢出鮮血,將白色的雪染成了一小團一小團的紅色,就像她撐著的油紙傘上繪著的稀疏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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