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皎在北狄三年,她口中的其他人還能是誰?
隻能是那些死去的晟國女子。
她們在那個地獄似的地方相互扶持,相互照顧,才苟延殘喘地活下來。
可現在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魏臨抱住溫皎,下巴抵在她的頸窩處,肩膀微微顫抖。
察覺到他情緒,溫皎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
魏臨搖頭,「沒有,不過阿皎留的這些東西她們收不到,我哪天帶你去捎給她們好不好?」
溫皎迷茫地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抬手回抱住他。
20
第二日,魏臨帶溫皎去亂葬崗祭奠那些無辜死去的晟國女子。
我將她藏起來的那些糕點一一打包好,又和小六去香紙鋪買了許多香火,和他們一起上山。
山路陡峭,魏臨背著溫皎上山。
見到這一片大大小小凸起的墳包,溫皎神色明顯一頓。
小六熟練地點燃紙錢,又將一把香和蠟燭點燃,沿著小路插上。
魏臨接過我打包好的那些糕點食物,交給溫皎,讓她扔到火堆裡。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當那些東西被扔進火裡的一瞬間,跳躍的火光倒映在溫皎漆黑的眸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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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她的眼神分明有了片刻清明。
不是之前那種茫然無措的眼神。
是清晰的,明亮的,藏著巨大悲痛的眼神。
那不是一個精神失常的人該有的。
可隻那一秒,下一秒她便回歸了之前的迷茫狀態。
我揉了揉眼睛,有些懷疑是我自己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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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臨下令,溫皎和他住的地方不允許我和小六之外的其他任何人進入。
一來溫皎現在的狀態還不穩定,他怕人多嚇到她。
二來他和柳夫人向來不對付,老爺也對溫皎意見大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到底還是在魏府之內,抬頭不見低頭見。
即使魏臨把她保護得再好,也總有意外發生的時候。
那天恰逢魏丞相過四十五歲壽辰,不少達官顯貴都前來祝賀。
院牆之外鞭炮喧天,溫皎害怕地縮在被子裡,一個勁地問我:「魏臨呢?他去哪裡了?」
我說:「今天是老爺的壽辰,他是家中長子肯定是要出席的,晚一點他就回來了。」
溫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說自己有點冷,讓我給她端碗熱湯喝。
不知不覺已經入秋,天氣逐漸轉涼。
我也沒多懷疑,直接去了廚房。
沒想到這一走就闖了大禍。
我回來時溫皎不見了。
鞭炮聲齊響,人頭蹿動。
我著急地四處尋找,忽地見大堂前人裡裡外外地圍了一圈。
溫皎駝背縮著頭,扯著魏臨的衣服躲在Ṭúⁿ他身後。
二少爺見到她眼睛都氣紅了,指著她大罵:「你就是個下賤的娼妓!你來我爹的宴席上做什麼,丟人現眼!」
說完又衝過去用肩膀將她撞倒在地,得意洋洋地大笑:「你是北狄娼妓,我大哥就是嫖客哈哈哈,連嫖客都不如撿人家不要的破爛來魏府!「
他才十歲,若不是大人教,他怎麼可能知道這些羞辱人的話。
22
我擠進去,看見柳夫人正在安撫嚎啕大哭的二少爺。
魏臨將他一腳踹開,摔得老遠。
他大哭大叫:「娘!娘!大哥打我,大哥為了一個下賤的娼妓打我!」
柳夫人抹著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滴,可憐兮兮地說:「老爺,你平日裡偏心眼隻在乎魏臨這一個兒子就算了,可現在我的兒子受了這等欺負,你也不管嗎?」
「我知道我一個大活人不該和一個死人計較,可我兒子就是我的命,他不過一個孩子,不過無心多說了兩句,就被如此對待。」
「若是以後真的換成魏臨當家,那我們母子哪裡還有活路呀……」
柳夫人還是和之前一樣,慣會裝柔弱博取同情。
好好的一場宴席,現在被鬧得雞飛狗跳。
前來祝賀的賓客一個個面面相覷,拼命憋笑。
本來上次溫皎進門就鬧了好大的笑話,現在再有這麼一出,魏家真成了全京城的笑話。
魏臨握住溫皎的手,溫聲問:「阿皎,誰帶你來這裡的?」
溫皎往他身邊縮了縮,顫顫地伸出手指,指向柳夫人:「她說你找我,帶我過來的。」
柳夫人臉色一白,「你胡說,我根本沒見過你!」
可溫皎一個精神恍惚的人,有什麼理由誣陷她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柳夫人故意把她帶出來,就為了羞辱魏臨。
二少爺是誰教的,就更不用說了。
真是好一出大戲。
在場的人個個看得津津有味。
魏臨拔出長劍,劍指柳夫人,冷笑ţŭ⁶道:「誰給你的膽子動她?」
「……」
我呼吸一窒。
再怎麼說柳夫人現在也是他名義上的母親,魏臨居然毫不猶豫地拔劍相向。
23
「我給的膽子,怎麼,難不成你還想弑父嗎?」
魏老爺沉著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孽子,她再怎麼說也是你母親,你膽敢對她拔劍。」
「這魏家現在還輪不到你做主,本來你納溫皎做妾我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為了這麼個做過軍妓的女人,現在還妄想騎到你爹頭上來?!」
魏臨冷冷地看著他,忽地笑出了聲。
他收回長劍,柳夫人被嚇得癱軟在地。
魏臨冷笑,一字一句道:「我的母親十四年前就已經去世了。」
「魏丞相,是你害死了她,你不記得了嗎?」
「你以為你對得起誰,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
似是回憶起了某些往事,魏老爺瞳孔驟縮。
魏臨彎腰將溫皎抱起,逆著人流帶她回去。
當夜,他立刻收拾行李,準備連夜搬出魏府。
溫皎回來後他便著手開始置辦宅子,本來過些時日就打算搬出去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早了些。
魏臨問我願不願意與他同去。
我留在魏府本來就是為了報答沈夫人的恩情,現在他要走了,我哪有繼續留在這裡的道理。
我回去收拾了些衣物,還有這些年攢下的一些銀錢。
一路上,溫皎安靜又乖巧。
我回想起方才她指認柳夫人的畫面。
按理來說,柳夫人不可能親自去引她過來,一般都是派遣丫鬟去。
如果她親自去,一但被指認豈不是破綻明顯?
柳夫人不可能蠢到這種地步。
可溫皎現在隻認識魏臨,我和小六三個人。
她沒見過柳夫人的話怎麼能如此準確的指認呢?
我愈發覺得疑惑。
24
剛搬出去不久,丹州來的神醫便到了,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雙喜臨門。
來的神醫個頭發花白的婦人,她的治療方式奇異又嚇人。
治遼腿疾,居然要用刀子把腿切開查看,我還是第一次聽。
我本來還擔心這種方法會讓溫皎白白受苦,那倒不如不治。
但魏臨態度堅決,一定要治。
幸運的是三個月後,溫皎的腿疾真的痊愈了,走起路來和常人無異。
她身上的疤痕不知神醫用了什麼藥,居然也恢復了,隻留下淡淡的紅印。
等再養些時日,這些紅印也會消失。
神醫離開前,找魏臨談話。
她說:「我今日便要離開,你不必相送,但有些話我不得不說。」
「溫姑娘的病已經好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上。」
魏臨詫異道:「你是說,溫皎沒有瘋?!」
「可以這麼說,她沒瘋,甚至很清醒。」
「她隻是不願意面對現實,寧願這樣活著而已。」
「……」
我忽地想起來亂葬崗那日見到的,溫皎眼神中的那一絲清明。
如果她沒有瘋,那麼她指認柳夫人就能說得通了。
魏臨立刻奔向溫皎的房間。
我急忙放下東西跟上去。
25
房門突然被撞開,溫皎猛然抬頭,像是被嚇了一大跳。
她縮著脖子退到床沿,眸子和往常一樣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層霧氣罩住。
魏臨扣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清醒了對不對?」
溫皎蹙眉抬頭:「你在說什麼?」
「你抓疼我了,好疼……」
我忍不住開口:「將軍,或許神醫看錯了呢,你別嚇到她。」
「……」
魏臨苦笑,「溫皎,隻要人還活著,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這句話不是你和我說的嗎?」
「你看看你在現在到底在幹什麼,你真的甘心就這樣活下去嗎!」
「……」
我記得這句話。
沈夫人剛過世不久,魏臨突然離家出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一場暴雨,幾乎要將京城淹沒。
我生怕魏臨出意外,著急地四處尋找。
終於在傍晚的時候,他拖著渾身淋湿的身體疲倦地回了魏府。
那時候他嘴裡一直呢喃著的,就是這句話。
原來這是溫皎和他說的。
我先前還疑惑兩人為何性子差別如此之大,卻又彼此瘋狂吸引。
殊不知早在他七歲的時候,便將溫皎刻在了他心底。
聽見這句話,溫皎神色明顯一頓。
不過也隻是一瞬間,她又恢復了往常那副畏縮害怕的樣子。
魏臨死死地盯著她,想在她的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可他沒有找到。
魏臨松開她的肩膀,用力握緊拳頭。
他壓下喉間的苦澀,艱難地起身背過她,「溫皎,你說過不會騙我,你食言了。」
「你要繼續演,好,我陪你演。」
他正準備離開,溫皎突然抬頭,喚了他一聲:「魏臨。」
她眼底的薄霧散開,眼神清澈明亮。
「你說的沒錯,我早就清醒了,在亂葬崗看到那些墳墓的那一刻就已經清醒了。」
原來溫皎真的早就清醒了。
26
「魏臨,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好。」
「你就應該嫌棄我,丟掉我,讓我自生自滅!」
「我不是從前的溫皎了,還差點殺了你兩次,你讓現在的我怎麼見你?」
溫皎捂住臉,低聲啜泣:「與其讓這樣的骯髒自己和你相認,還不如永遠瘋掉!」
「……」
魏臨轉過身來,眼底情緒洶湧。
他啞聲問:「為什麼要覺得自己骯髒?那與你同去的三千貢女,你覺得她們骯髒嗎?」
溫皎愣了愣,緩緩搖了搖頭。
魏臨終於不再忍耐,衝過去緊緊抱住她,「阿皎,這不是你們的錯,髒的是虐待你們的那些人,不是你們。」
「你現在代表的不止是你自己,更是那含恨死去的三千貢女。」
「你不止要好好活著,還要活得風光無限。」
「……」
一滴又一滴的淚珠落在魏臨肩頭,洇湿一小團衣料。
溫皎雙手摟住魏臨的脖子,在他懷裡放聲大哭。
那些在北狄暗無天日的日日夜夜。
所有的痛苦和委屈。
都融在這哭聲裡,隨著夜風傳到在在晟國每個角落,泣血悲鳴。
明明這麼久的時間,溫皎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