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5 夢中夢
最近西域貢來一種奇香,叫南柯,說是能讓夢中人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事。
大概是年紀大了就對往事有點好奇,我讓沈清池往我的香爐裡摻了一點,也不知道會夢到些什麼。
我以為我會夢到孟齊鶯,但我是真的沒想到,我會夢到姜歡。
那天她跟我在寢殿大吵了一架,起因是不讓我給賢妃母親封诰。
結果吵著吵著她就又翻起了舊賬,非說我接賢妃入宮就是給她難堪,是借著借著賢妃指桑罵槐,報她當年賜毒酒給孟齊鶯和沈清池都的仇。
真是不可理喻。
沒錯,我的確是惱她瞞著我賜毒酒。
但她姓姜,光憑這個姓,我也不可能為了孟齊鶯就為難她。
皇後上她該有的東西我都會給,但唯獨權力不行,她當不起皇後的責任。
我把沈清池提為宮正司掌,讓不理事的賢妃掛了個協理後宮的名頭,一點一點分掉了皇後手中執掌後宮的權力。
她便覺得我是在借題發揮,我每來一次鳳寧宮,她便要揪著這件事跟我大吵一架。
我真是不明白,為什麼我都沒有提過一句孟齊鶯,她卻可以記她那麼久?
這次我本來以為也不過是一場最為平常的爭吵,結果姜歡竟然不知道從哪兒摸了杯酒出來,說這一杯跟當年她賜孟齊鶯那杯一模一樣,她今天就等著我的面把酒喝了,也算她跟孟齊鶯賠命。
我也真是服了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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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信,她還真舍得皇後這個位置。
別說,這次她演得還真像那麼回事,我也就順著她的意思往下演,不就是夫妻情深嗎,五年了,不都是這麼演過來的嗎?
我對外宣稱皇後病重,鎖了鳳寧宮,再讓後宮所有人都替皇後祈福,皇後若是不醒,那鳳寧宮就一起跟著陪葬好了,她最想看到的夫妻情深,我就演一遍給她看。
果不其然,我話剛說完,她就醒了。
按理來說,她應該在我走之後醒,再讓宮人給我回話,說皇上對皇後一片真心感動上天,所以皇後身體痊愈雲雲。
真是蠢得連演戲都不會。
我覺得有些無聊,借口大臣觐見,跑了。
沈清池過來跟我說,最近皇後有些不太對勁,特意召了她過去,抱怨宮中人太少,還讓鳳寧宮裡的侍女打著皇後病愈,後宮恢復正常的旗號,讓人去六宮傳諭。
這回她又想玩什麼花樣?
我讓沈清池還按老規矩來,賢妃德妃不能動,美人才人隨她折騰。
結果很快姜歡就給了我個驚喜,她帶著手書親自跑來找我,請我下旨讓賢妃宮外修行。
我不太理解,當年我迎賢妃入宮,本就是想讓她在宮中修行,畢竟賢妃是當年的太子妃,弟娶兄嫂說出去終歸是不像話,但李氏又是大族,不給個高位說不過去。
結果姜歡跟我鬧了整整月餘,非說我迎賢妃入宮是下她臉面,還說既然我做初一她就做十五,賢妃既然入宮了那就必須得是賢妃,如果我敢讓賢妃修行,她就敢剪了頭發跟賢妃一塊兒當尼姑。
然而現在賢妃都當了五年了,姜歡怎麼突然又想通了?
我盯著跪在我面前的皇後,一時之間有點拿不定主意她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姜歡給我的理由很充分。
賢妃關心皇後身體,自請為皇後祈福,她非常感動,願意成全賢妃對自己的一片愛重之心,所以決定賢妃修行之後,一應待遇比照貴妃來,同時還保留賢妃封號,日後宮中再有人封妃,都絕不能再封賢妃。
不得不說,這個提議實在是深得我心——如果提出來的人不是姜歡的話。
我幾乎是抱著破罐破摔的心思,同意了姜歡的提議,本想著她會不會在別的地方使壞,結果賢妃還真就在宮中佛堂住下了,姜歡甚至為了保全賢妃顏面,還特意聲明由賢妃宮中四位侍女代為剃發。
著實貼心。
我把沈清池召來仔細問了當時情況,得到的回答是:
皇後娘娘因為眾人不肯侍寢,賢妃又當眾提出要自請遁入空門,皇後娘娘為了立威,所以殺雞儆猴。
殺雞儆猴沒問題,立威也沒問題,問題是,皇後因為眾人不肯侍寢而急需立威,這就很奇怪了。
畢竟姜歡的宗旨,簡而言之就是一句話。
皇後都睡不到皇上,那就後宮大家一起吃素。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嘛。
沈清池問我召不召幸,這種事情送上門來難道我還要拒絕?
況且我是真想看看,這回姜歡又想給我出什麼花招。
結果這一送,就送了半個月。
姜歡甚至還給後宮眾人排了個輪值表,力求每個人都能雨露均沾,這真是太奇怪了。
沈清池勸我要不要去鳳寧宮看看,說最近皇後的確是跟從前不太一樣。
我翻了兩遍姜歡給司寢局發的輪值表,越翻越覺得眼熟。
這跟當年神策軍的輪值表,在格式上簡直沒有半點區別。
沈清池說這個表示皇後親自擬的,司寢局隻不過照章辦事,一個字都沒有改過。
姜歡怎麼可能知道神策軍的輪值表長什麼模樣?
我趁著十五的正日子去了一趟鳳寧宮,姜歡看我的表情活像見了鬼。
這不對。
姜歡從來都不會用這麼陌生的眼神看我。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異常荒誕的想法。
如果姜歡喝的那杯毒酒是真的。
又如果說……
她真的把命賠給孟齊鶯了呢?
我試探性跟姜歡說,今晚我留宿鳳寧宮。
她替我更衣的動作倒是熟練,末了往腳踏上跪著的姿勢更加熟練。
簡直跟孟齊鶯……一模一樣。
姜歡不知道當年在皇子府裡,孟齊鶯給我上夜時的規矩。
因為自打她進府,我若跟她同寢,上夜的人就一定是她帶來的那兩個侍女。
我看著跪在腳踏上,一臉理所當然要給我上夜的皇後。
落荒而逃。
當年是我虧欠孟齊鶯太多,以至於我都不敢再提起她的名字,我甚至都不敢想,如果姜歡身體裡的人,真的是她,我又該如何。
姜歡選在中秋宴的時候以獻舞為名給我進獻美人。
挑中的人,一個跟孟齊鶯在容貌上有八分相似,另一個在氣質上跟孟齊鶯十分貼合。
我有點搞不懂了。
這到底是姜歡在給我翻舊賬試探我?還是她借此機會來試探我對她的感情?
沈清池表示這都是出自皇後的授意。
她再三確認過的。
姜歡特別歡喜地撺掇要把人直接封為才人給我送過去,而我卻在宴散後去了鳳寧宮。
我想當面問一問她,她卻當著我的面要喝九寒湯來明志,表示她絕對沒有想要生下有姜氏血脈嫡子的忠心。
我伸手打掉了九寒湯,瓷片碎開,在手掌邊沿割了一道口子。
她下意識想切我手腕,又被我撈著胳膊拽得動彈不得。
那不是姜歡該有的反應。
那是隻有在神策軍裡才會練出來的下意識動作。
她不是姜歡。
我把她壓在桌旁,近乎咬牙切齒地問她。
「你到底是誰。」
她的臉色一片慘白。
「妾是姜歡,您御筆冊封的皇後。」
我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些。
「撒謊,你不是姜歡。」
我看著她,一字一頓。
「你別想騙我,你是孟齊鶯。」
得了,這回連嘴唇上都沒血色了。
我跟她離得極近,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她的臉是我最不喜歡的人,她的眼神卻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人。
這兩個人明明是南轅北轍的性子,現在卻意外地在一個人身上重合。
她的嘴唇離我不過咫尺距離。
大概是在宴上把胭脂蹭沒了,唇上卻又隱隱留著些許栀子花的餘香。
我一低頭,便覆上了那雙我原本很熟悉,現在卻又異常陌生的唇。
懷裡的人幾乎是瞬間僵硬。
而後……
而後我就被咬了。
她幾乎是想都沒想,直接牙齒一張一合,差點沒給我咬下來一塊肉。
我被一道大力推開,接著她就噗通一聲跪在了我的面前。
「臣有罪,今晚臣會再傳一碗鸩酒,不給陛下添麻煩。」
她跟我稱臣,姜歡絕不會如此自稱,能這麼說的,隻有她。
我捂著滿嘴的血,忽然笑了起來。
竟然真的是她。
我彎腰想把她扶起來,結果沒拽動,反而自己被她帶得坐在了地上。
「誰跟你說我要給你毒酒的?」
她還保持著腦袋磕在地上的動作,跟當年她在我身邊謹小慎微的樣子一模一樣。
「臣矯旨欺君,罪無可赦,陛下賜臣毒酒,理所應當。」
原來這就是她當年喝毒酒的理由?
真是個傻子。
那是我讓她寫的,若我不信,她矯的哪門子旨,欺的哪朝的君?
我掰著她的臉,硬讓她抬起頭來。
「那不是我給你的酒,當時我忙著登基,你身體不好就沒叫你多忙,那酒是姜歡趁我沒發覺,哄你的。」
她定定地看著我,似乎是不信。
我便又幹幹巴巴地同她解釋。
「我若真要滅你的口,沈清池也跑不掉,為何她現在還在我身邊?當年姜歡給了你和她一人一杯,我……我沒來得及阻止你喝。」
她大概是想起來那杯毒酒的滋味,渾身都開始不自主地發抖。
我便摟了她低聲哄。
我似乎還從未對她如此耐心,她也似乎從來沒有如此乖巧地依偎在我懷裡,任由我的手在她發間穿過。
我低低在她耳邊說。
「朕想過了,朕的第一個皇子,必須是嫡子。」
她似乎又想掙脫,被我一把按在了懷裡。
「你現在就是朕的皇後,當年朕礙於身份無法封你,這算她賠你的命。」
懷中的人終於徹底放松下來。
殿中不知道焚著的是什麼香,帶著絲絲嫋嫋清甜又勾魂的味道,讓人欲罷不能,隻想就此沉淪。
我再睜開眼時,榻上已經空了,沈清池正跪在一邊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不知道為什麼,總感覺她的發髻好像沒有之前那麼整齊。
腦袋昏昏沉沉的,我似乎做了一個令我非常滿意的夢,具體怎麼個滿足法兒,醒來之後卻又想不起來了。
我拿手覆著額頭,手掌側邊被劃了一道斜斜的口子。
明黃色的被單上遺了一縷已經幹了的,暗紅色的血漬。
沈清池低頭請罪。
「昨夜陛下夢中喚茶,臣失手打碎盅子,劃傷陛下,請陛下恕罪。」
我擺擺手,示意她無妨。
沈清池再站起來時,姿勢便有些奇怪。
我笑了笑。
「自打讓你當了女官,守夜之事就輪不到你了,陡然在床邊坐一整晚,不習慣了吧。」
沈清池低了頭,捧著碎片準備出去叫人進來服侍。
「是臣懈怠了。」
我想要回憶起夢中內容,卻毫無線索,最後隻能叫住已經走到門邊的沈清池。
「昨夜……朕夢中除了叫茶,可有說過什麼別的話?」
沈清池腳步一頓,她的臉隱在有些微明的天色之中,看不清表情。
她說:
「啟稟陛下,什麼都沒有。」
我有些失望,總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腦海裡一滑就過去了,雖然我極力想要抓住,卻終歸是徒勞。
金獸鼎飄出最後一縷煙氣。
我依然是那個皇帝,後位依然空懸,沈清池還是朕的女官,世間有關於帝後情深的言論依然為人津津樂道。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依然是朕最想看到的樣子。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