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下六皇子的時候,隻是個嫔位,沒辦法把他養在身邊。
但我的好大兒三天兩頭地跑回來問我:「母妃,你啥時候把我弄回來?」
我說位份不夠,弄不回來。
他點點頭,應該是聽懂了:「那我幫母妃籠絡籠絡。」
結果不知籠絡到哪條道上了——
一回神,他成了太子,我成了皇後。
1
「母妃!看我新摘的梅枝。」
六皇子寅佑手握一抹冷紅,小跑進殿。
我忙不迭放下書,起身去迎。
見他的鶴氅上四處糅著碎雪,我忙問:「可是摔了?」
不等寅佑回答,嬤嬤先回道:「是摔了,六殿下性子急,等不及奴才去摘,自己先上了樹,下來時踩了空。等皇後娘娘知道,定是要數落他的。」
寅佑有些不悅,輕瞪了嬤嬤一眼。
他拉起我,讓我帶他去找個新瓷瓶。
走向內室時,伺候的人都沒跟上來。
寅佑這時問我:「母妃,你啥時候把我弄回紫衿宮?」
Advertisement
紫衿宮就是我住的地方。
「佑兒,不是母妃不想接回你,實在是品級不夠,養不了皇子。」
寅佑有些懵懂:「隻是提個品級嗎?聽著也不是很難啊。」
我耐心地解釋:「這可不是母妃說了算的。」
宮裡等級森嚴,尤記得先帝那會,有人苦熬了幾十年,最後也隻能封上個太嫔,安享晚年罷了。
「哦哦,明白了,」寅佑才七歲,卻跟個小大人似的:「那我幫母妃走動走動。」
「你想幹什麼?」
「母妃別管。」
我撲哧地笑出來,卻也沒太放在心上。
才把梅枝插好,嬤嬤就來要人了。
因為寅佑是記在皇後名下的孩子,所以不能在我這裡多待。
2
我是十七歲那年懷上寅佑的。
在此之前我說不上受寵,也不算被冷落,不鹹不淡地做個婕妤。
生下寅佑時,因是個皇子,所以位份連跳了好兩級,冊為瑾嫔。
可宮裡有規定,妃位以上才能親自撫養皇子。
所以寅佑自出生起,就記在皇後名下,認她作親母。
這是早就預料到的事。
在太醫剛宣我有孕的時候,皇後娘娘就搶先一步將我接進她的坤寧宮西殿,讓我在那兒安心養著。
補品每日流水般的送進來,直到太醫說胎大不好生產,這才歇了陣仗。
因為膝下無子,所以她很重視這一胎。
甚至寅佑剛誕下時,還是滿身帶血的模樣,她也不顧髒汙,直接抱了過去。
後來寅佑漸漸長大,便有人告訴他親娘是誰。
他從悄悄扒在門上偷看,變成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母妃,我餓了!」
起初我還擔心紫衿宮的小廚房是遠遠比不過皇後那兒的,後來才發現小孩舌頭輕,品不出太細的味,也就放心給他準備糕點了。
有時也不一定是餓了,總之他想到由頭了就會走進來。
我知道寅佑想回紫衿宮。
可妃位並不好升。
我性子又悶,哄不來皇帝。
旁人總笑我,每日隻知道捧著本書看,連皇帝來了也不知道。
這我當然知道。
前陣子皇帝過來的時候,我還讓他陪我對詩了呢。
哎,我好像……知道問題在哪了。
可我歌舞生疏,也就熟悉些詩賦文墨。
況且連我進宮,也是沾了一首詩的光。
說起來,家裡世代武將,無論男女,都喜歡舞刀弄槍,唯有我整日文绉绉的。
父兄還調侃我,要是朝廷設女官,我非得是個狀元。
笑歸笑,他們轉眼就給我搜羅來一堆筆墨紙砚,說習武也好,弄文也罷,盡興了就行。
我還喜歡往那些詩宴上扎堆。
一次詩宴,費盡心思作下的一首恰好贏得滿場喝彩。
還傳進宮裡去了。
我也因此被召幸。
起初以為是撞到君王的喜好上去了。
後來才發現,君王喜好群花。
無論是才女,還是歌鶯,又或是舞姿綽綽的仙子,宮裡都有,他也都要。
3
為了盡快接回寅佑,我動了爭寵的心思。
可這心思還沒付諸行動,轉眼就被吹滅了。
紫衿宮裡,被人搜出來藏有禁書。
笑話。
好端端的我看禁書幹什麼。
可它就是被搜出來了。
是誰放進去的呢?天知道,鬼也知道,唯我不能知。
皇帝來了,皇後也來了。
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時,紫衿宮裡所有能找出來的書、筆、砚臺都被卷進洶洶火焰中。
冷風愈吹,火苗越盛,直至所有東西化作灰燼。
皇帝問我:「瑾嫔,可知錯了?」
我屈了屈身,恹恹地點頭。
皇後也睨著我,說:「瑾嫔行為不端,日後還是少招六皇子近身為好,免得教壞了。」
我猛地抬起眼睛,望向被拉到皇後身側的寅佑。
那張白玉一般的臉龐血色全無,悄然滲出幾分不合年紀的陰鬱。
唯有微微顫抖的肩膀提醒著我,他不過七歲而已。
先前被搜宮時我沒哭,此刻卻忍不住簌簌地掉眼淚。
4
皇帝這人,慣常是給一巴掌再喂一顆甜棗的。
距搜宮燒書不到半個月,他就來哄我:「不是朕不留情面,實在是眾目睽睽,朕若真偏袒了你,怕是前朝後宮都有樣學樣了。」
「明白。」
「你也別惦記著從前那些東西了,朕這幾日再賞你些別的、新的,照樣有意思。」
「好。」
四周忽然靜了下來。
敏銳如他,輕易就察覺出我的冷淡。
皇帝皺起眉:「此番瞧在寅佑的份上,已是輕罰,更有寅佑曾跪在勤政殿外,哭著為你求情,朕才過來說這些話,你倒好,還不領情。」
我愣了愣神。
隻聽清寅佑在勤政殿外跪著這幾個字。
皇帝走之後,我立刻去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們告訴我,寅佑確實是跪了一日,還把膝蓋都跪傷了。
我有些著急:「用藥了沒有?皇後可有怪他?」
「娘娘何妨不去瞧一眼?」婢女悄聲說,「這幾日三皇子病了,貴妃說是賢妃害的,皇後正忙著主持公道,不怎麼理會六皇子那頭。」
5
婢女沒說錯。
後宮裡隻要出事了,皇後都是最忙的,就顧不上寅佑。
我不費力就見到了寅佑。
都過去好幾天了,怎麼膝蓋還是又腫又青的。
我心疼地念叨:「你要乖乖抹藥,而且這陣子更不能因為貪玩就下地走動,否則再過一個月也好不全。」
「知道了,母妃。」
正想問他胃口好不好,就聽見外頭傳來腳步聲。
我起身,借了屏風遮一遮。
是嬤嬤來給寅佑上藥了。
寅佑往回縮了縮膝蓋:「我自己來。」
嬤嬤卻嗆了回去:「哪敢讓殿下自己來,老奴上回看得可清楚了,你趁我一走就把藥給扔了,這次可依不得你。」
寅佑沒有再掙脫,安靜地讓嬤嬤上完了藥。
我在屏風後看見人出去了,才走出來:「佑兒,為什麼扔掉藥,怕痛?」
寅佑轉向我,烏黑潤澤的眼眸微眯,更顯無辜:「母妃很心疼我是不是,更不舍得我受苦是不是,不過不要緊的,等以後回到母妃身邊,就什麼都好了。」
我一怔。
仔細瞧著,寅佑的笑意並不深,有幾分淺到輒止的意味。
「父皇也來瞧過我,他十分動容呢。」
我伸指推了推他的腦袋:「你啊,不許再動心眼。」
「母妃誤會了,我這麼小,能有什麼心眼。」
我看著寅佑,一股袒護的勁頭又湧上心窩。
也是,寅佑是心思最純的孩子,哪裡會想什麼鬼點子呢。
無論發生什麼,都是哄我高興罷了。
至於我的事,別讓他卷入太深。
不能光靠他一個人使力。
6
我去到養心殿時,皇帝對我淡淡的,他自顧自地逗了一會雀鳥,才對我開口:「皇後來向朕告狀,說你未經允許,就去看望六皇子。」
「皇兒身上有傷,您也是知道的,心裡定也不好受,皇帝尚且如此,臣妾與他血脈相通,怎麼冷靜得下來。」
皇帝冷哼道:「六皇子懂事,朕自然心疼,不像你,倒不如他。」
我用極輕的聲音說:「那如何才算懂事呢?不如皇上,教教臣妾。」
皇帝逗雀的動作一頓。
他終於回過頭來。
看著我坐在龍榻上,順手散下柔順的青絲。
殿內沒什麼聲響。
唯有喉結滾動的細微動靜閃過。
近來多逢夜雨。
今更是連下了五日,緩緩急急,沒個定數。
7
後來十天半個月的請安裡,我一時還成了眾矢之的的。
賢妃找我打趣:「怕不是到明年,六皇子就要有伴兒了。」
皇後聞言,勾了勾嘴角:「宮裡四處不都是寅佑的伴嗎?他可是有哥哥姐姐的。」
我嘴笨,隻點頭說是。
後宮向來不太和睦,連貴妃也要插上一句:「對六皇子而言可不一樣,哥哥姐姐是一回事,瑾嫔再生下的弟妹,又是另一回事。」
皇後斂笑:「好了,越說越不著邊際了。」
其餘人見狀,知道再說可真要惹人惱了,這才收回鋒芒。
可沒想到,賢妃是一語成谶。
在寅佑的八歲生辰宴上,已經從太醫口中得知消息的皇帝,當著眾人的面宣了我的喜脈。
寅佑最先看過來。
眼眸睜得圓圓的,似驚似喜。
可其他人的表情,可就沒那麼好懂了。
什麼情緒都能讀出些。
但看得出來,高興的人不多。
況且皇帝還接著說了一句:「再過兩個月,日子都不錯的,就挑一個好時候給瑾嫔升升位份。」
我按捺住心頭的湧動,溫聲謝恩。
連寅佑也去偎他父皇的膝頭:「兒臣是不是要有妹妹了?」
皇帝笑道:「當然。」
寅佑借機問出:「等妹妹出生,兒臣能回去陪妹妹嗎?」
話音剛落,皇後忽然抽了抽鼻子。
「怎麼了?」皇帝看過去。
皇後眼睛都紅了:「寅佑若是想回去,臣妾也決不攔著,雖然已經養了許多年,難免舍不得,但隻要寅佑高興,臣妾委屈些也無妨。」
園子裡頓時一片寂靜。
皇帝張了張口,正要說些什麼時,寅佑突然跪下,道:「兒臣多謝母後體恤。」
「你——」皇後眼眶中的淚滴頓時就不打轉了,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席面。
皇帝無奈地看向寅佑:「你看看你,惹你母後傷心了。」
寅佑再次睜大眼瞳,稚聲道:「可兒臣不知,是錯在哪處了?」
皇帝:「你身為她的孩子,錯在不敬她。」
我清晰地看見,寅佑前一刻還亮著的眸子,忽然暗了暗。
佑兒,等封妃那日,我親自去問。
8
生辰宴之後,我腹中的孩子也才兩個月。
我記得月份再大些的時候,是可以召家中女眷進宮探望的。
我想讓我娘進來。
可和皇帝提起這事的時候,他卻說:「來不及了。」
「什麼?」
「無非是戰事更急些?」
我脫口而出:「怎麼又要打起來了?」
皇帝瞪了我一眼:「這與後宮不相幹。」
與後宮不相幹,卻與我相幹。
問問又不礙事。
還能少塊肉嗎。
眼見著我有些鬱悶,又顧著我在養胎,皇帝索性施了恩典,讓寅佑可以每日過來,陪我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就不用急急地進來又匆匆地出去了。
快到年節,寅佑纏著我給他寫副賀詞。
可我找遍整個紫衿宮,也沒能找出一份筆墨紙砚來。
自給我當面燒掉後,我就沒碰過了。
見我臉色不好,寅佑頓時也記起這茬,漆黑的眼睛茫然地轉來轉去,最後笑著安慰道:「我寫上幾副,讓母妃來挑好不好?」
「好呀,說起來我一直不知道你功課怎麼樣?」
寅佑輕輕搖了搖頭:「我功課是最好,可是昨夜抄書,又是三更才睡的,我可不要再背了。」
我存心逗他:「下回補上。」
寅佑卻點了點頭,不過正是貪玩的年紀,起初過來時還隻是四處在紫衿宮裡轉悠,後來便常陪著他去梅林放紙鳶。
寒風襲過時,紅梅飄飄落,紙鳶卻搖曳著起,兩相交映,格外好看。
沒多久,紙鳶卡枝幹上了。
隨行的小太監忙上樹去取。
我盯著看,順口哄了哄身後的寅佑:「別著急,就快弄好了。」
好一陣都沒有回應。
我回頭看,身後沒人。
孩子嘛,耐不住性子,四處亂跑也是常見的事,可我不常養孩子,動輒就心慌。
腦海裡還映過許多事。
深宮裡,曾有臉朝下趴在水面上的小小身軀,也有蜷在假山下的血影。
「佑兒,先不玩捉迷藏了好不好?」
我扶著梅樹,一節節去找。
忽而聽到不遠處傳來枝幹斷裂的聲音。
咔嚓一下,清晰響亮。
這是爬上去又摔下來了?
上回已經犯過,這回可輕饒不了,要狠狠訓一頓。
可我走過去時,隻看見兩截斷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斷枝往前,是一口井。
9
就這麼一點距離,我走了又摔,摔倒又爬起來走。
然而伏在井口邊朝下看時,並沒有看見潛意識中最恐懼的場面。
死寂的靜水中,唯映出一張餘驚未定的臉龐。
還有……一抹黑紅交間的衣袂。
那是內侍的衣服,還不是尋常內侍配用上的。
「砰——」
好重一聲悶響。
因為撞迷糊了,我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反應過來,這是我自己的身子撞上井壁發出來的。
上邊痛,下邊冷冰冰的。
雖是枯井,可融雪之後便有一層薄薄的冷水。
雪水原本是清的,沒多久就被血渲成淡紅色。
嗓子嘶啞到喊不動時,我把手按在小腹上,似乎這樣能把她留住。
她是不是也害怕了,害怕生出來就要易母,所以不願意多留。
可我保證,保證這回一定把你留在身邊好不好。
別走別走。
「母妃!」
驚顫的哭聲使我猛地抬頭。
寅佑連喊了十數句「來人」後,臉漲得通紅,大口地喘著粗氣時神色漸變失望,他扯下身上的鶴氅,一手吃力地扒在井口,一手把衣裳垂放下來:「快抓住!」
可氅子太短了,怎麼伸手也夠不著。
寅佑把它扔掉,踩上井口,要扶著下來。
「不要——」
話已經遲了,寅佑的身子已經懸下來了,隻有一雙手還死死地抓著井口的石條。
被我一喝,他也懵住了:「母妃,我下去把你帶上來啊。」
他還沒我高呢,怎麼帶得上去,真跳下來了,也隻有狠摔的份,身子骨又脆,怎麼撐得住。
我忍著劇痛,努力平穩住聲音:「不許下,小心砸到母妃。」
寅佑聽進去了,想重新爬上去,可雙手上,筋絡猙獰。
快要使不上力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句遲來的「快來人啊,六皇子要掉井裡去了!」驟然出現。
好幾個人蜂擁上來,頓時就把寅佑拉上來。
這才發現井底還有個我。
10
「先受重擊,又受了寒,太醫院實在是傾盡全力,也保不住瑾嫔的這一胎。」太醫朝皇帝沉重地說道。
皇帝緊皺著眉頭,訓斥了幾句,才轉過來安撫我:「瑾嫔,你也寬心些,雖然孩子沒生下來,但既說過要給你晉位份,還是抵不得的,就即日冊封瑾妃吧。」
我緩緩地重述:「即日,封妃?」
「已經下旨了。」
「寅佑是不是能回來了?」
皇帝面露不解:「你說什麼?」
我沒有退縮:「妃位以上,可親自撫養皇子。」
皇帝不以為意:「是有這個規矩,可六皇子自幼就養在皇後身邊,於他而言,那同親母有何異?」
「可他就是想回來。」
「他才八歲,他懂些什麼,隻是一時孩子心氣而已,等他再長幾年,自然就知道嫡子的分量。」
嫡子嗎?
如皇帝所言,寅佑以後或許會明白其中分量。
可還要等幾年呢,要幾年才等到他學會權衡利弊的時候呢。
「皇上——」
「好了,瑾妃!」
是提醒,也是警告。
氣氛凝結到最冰點時,大太監走進來,弓了弓身:「皇帝,還是沒查著。」
他緩了緩臉色,對我說:「你說有人推你進去,可尋遍全宮,事發當時也沒第二個人見著,你可看見行兇者的臉?」
「看不見臉,隻認出衣服。」
「什麼樣的衣服?」
「坤寧宮裡的人應是把我認成哪個禍害了,想施罰卻失手推錯了人。」
皇帝臉色一變:「你敢汙蔑皇後?」
「臣妾隻說是那宮裡的人,並未直指皇後。」
皇帝質問我:「瑾妃莫不是因為要不回六皇子,才無憑無據地就要把禍水引向中宮?」
「這和寅佑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