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高叉旗袍和七公分的高跟鞋,有些蹣跚地被他拉到了他的車子前,才終於停下。
我想甩開他的手,才發現他攥的極緊,連指節都發白了。
「顧總,我在工作。」我說。
他抓起我的手,緩緩放在了他的額頭上。
雙眼通紅,死死地盯著我。
那一刻,我就明白,他什麼都知道了。
我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他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被困時我們曾約定過。
如果以後還機會見面,就在對方額頭上彈一下。
這樣,他就知道我是誰了。
「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她?」
我沉默了幾秒,「說了又怎麼樣?你要為了一個認識八天的女人放棄和自己相戀三年的女友嗎?」
說實話。
我曾經想過,如果顧策隻是恰巧打錯電話,恰巧和我妹妹相愛了,並且在三年後圓滿奔現。
如果沒有於湉的那些算計,沒有顧策聽信一面之詞對我百般羞辱給我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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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永遠不會說出這個秘密。
因為我很清楚。
那是三年,不是三天,也不是三個月。
他們相識三年,那無數個日夜裡所累積起的情誼和對彼此的了解,遠比那場災難後的八天更深刻重要。
他或許會記得我,也或許會想念我。
但那終究隻會是他在娶妻生子後的美滿之餘,遙望滿天星光時不經意掛在嘴邊的一聲嘆息。
23
顧策一滯,有些頹然地放下我的手。
可他仍然沒有松開。
「可是如果我真的喜歡上了她,根本等不到第三年才會和她奔現。」顧策捂住眼睛,「那晚你留給我的號碼,我反復撥打。擔心你說錯了數字,或者我記錯了數字,一遍遍地置換順序,不知過去多久,我終於聽到了一個和你類似的聲音。」
「我知道那不是你,可是那時候我已經太累了,看不到一點希望,把那個聲音當成了精神慰藉。」
「我告訴她我和你經歷的一切,告訴她我很害怕再也遇不見你。她耐著性子安慰我,甚至願意學你的口吻哄我睡覺。」
顧策笑了一聲,帶著些許諷意,「她學的真的很像呢。」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依賴她。」
我笑了笑,「一開始是因為聲音,可後來呢?你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天每一分鍾,也是假的嗎?」
顧策的手顫了一下,很快堅定的看向我,「我從沒有說過喜歡她,我不是傻子,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何況我如果真的因為移情對她產生了感情,無論對她還是對你,都不公平。」
「我們斷斷續續聯絡了三年,這期間,我一直在國外療養。那場災難幾乎摧毀我的身體,很多次,我差點活不下來。」
「直到後來,她說她要來找我。」
顧策盯著我的眼睛,「我們從來沒有互換過照片,她也隻是知道我工作的地方。所以,她被騙了。」
「她遇到了恰好坐在我位置上的沈繁,沈繁告訴她他是我,然後和她發生了關系。」
「於湉,她告訴我她覺得很羞恥,很惡心也很崩潰,對不起自己也對不起我,她割腕自殺了。」顧策喉頭動了動,「我那個時候覺得,我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了。於湉本來就是我先招惹的,我不能害了她。」
我想起 KTV 那晚,於湉喝醉了酒,在車上靠著我的肩膀說,她暗戀了顧策很久。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可能認錯人呢?
「就在剛剛,沈繁告訴我,他的確騙過於湉,可很快就被員工拆穿了。」他語調極慢,眼裡浮現出痛苦,「她根本就沒有認錯。」
24
在一分一秒的寂靜裡,我微微偏過頭,給他看我的右耳,「顧策,你讓那些小混混把我堵在巷子裡打的那幾巴掌,差點讓我鼓膜穿孔,聽力僅剩 60%。」
「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會被他們強暴呢?」
「你替我安排的新工作,讓我胃黏膜糜爛,每天都要吃止痛藥才能繼續上班,可是沒辦法,我缺錢啊。我以前的那份工作倒是不用受這麼多罪,可是你為了替於湉解氣,不想讓我繼續做下去了。」
顧策的臉一寸一寸變得慘白,「對不起,對不起……」
「你知道我是怎麼有的胃病嗎?地震發生時,我根本不在什麼小超市,我手邊的食物隻夠我們吃六天。」
他眼裡竄過一抹震驚,連牢牢攥著我的手都不自覺放開了。
「所以後面那兩天我才會那麼虛弱,我把僅剩的食物都留給你了。我也不想死,可不知怎麼的,我就是那麼做了。」我說的這些話,不知道對他更殘忍,還是對自己更殘忍,「我太餓了,就隨手抓一把沙土石頭往嘴裡塞。被救之後,醫生看著我的胃都流了眼淚。」
顧策渾身發抖,我已經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了。
「如果我不是地震裡的那個人,你對我做了這些事,還會有愧疚嗎?」
「顧策,你根本不是林策。他那麼好的人,不會對任何人做出這種事。」
25
償清完債務,我打包好行囊,去了我很早之前就憧憬的一座城市。
昆明,聽說四季如春,有很漂亮的湿地公園,生活也很便利,適合我這種怕冷又怕熱的人。
過去我留在故土的唯一原因,是於湉。
媽媽走了,長姐如母,我有義務照顧好她,至少要供她讀完大學。
我其實真的很討厭那裡。
從小到大,沒有多少美好的回憶。
唯一的林策,也不復存在了。
顧策自從那天之後,再也沒有來打擾過我。
於湉給我打過電話,她倒是沒有罵我,也沒有發脾氣,隻是一直哭,細細密密的哭。
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委屈難過的時候才會找我。
我說了一句以後照顧好自己,然後就掛斷了電話,將她拉入了黑名單。
到了新的地方。
要好好生活啊。
玲玲。
26
在昆明生活了三個月之後,我收到了一份來自故土的快遞,是一個木質的小盒子。
裡面放著一把鎖和一把鑰匙。
上面寫著顧策和於湉的名字。
天宙山的鐵鎖橋上有成千上萬把鎖和鑰匙,他真的去一個一個的分辨,找了出來。
我盯著它們看了幾秒,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這之後,又斷斷續續有很多東西寄過來,有溫養腸胃的中藥,治療耳疾專家的介紹信,或者是一些異國他鄉寄來的紀念品,其中不乏珍品,還挺值錢的。
我就當是他報恩了。
許多年後,我從過去的朋友那裡得到消息。
顧策把那家咖啡店盤了下來,說要等一個人。
時隔那麼久,我才知道顧策當時沒有回去找我的原因。被解救後,他的父親第一時間把他帶回了擁有更好醫療資源的大城市,在病情穩固一些之後,又帶去了醫療技術更發達的國外,把他的姓氏改成了顧姓。
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和他母親姓的。
等我知曉這一切的時候,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
望所有人,愛人之前先愛己。
番外——顧策
天空灰蒙蒙的,是下雨的前兆。
雙十一過後,我推車裡的快遞堆得跟小山似的,搖搖欲墜,我小心翼翼地推著它們往家走。
結婚兩年,我懷孕六個月了,肚子有了明顯的隆起。
丈夫去了外地出差,我陰雨天腿疼的毛病還在,一個人多少有些吃力。
走著走著,推車最頂端的紙箱啪嗒掉在地上。
我嘆了口氣,扶著腰艱難地屈膝去撿。
一隻修長的手先一步替我撿了起來。
我順著來人的胳膊往上看,禁不住一陣訝異。
竟然是顧策。
他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眉眼身形如初,隻是曬得黑了些。
雷聲轟隆隆的響,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他眼神一變,抽出放在推車邊緣的傘,迅速撐起來架在我的頭頂。
「擋好雨,我替你把快遞推回去。」他低聲說。
我琢磨了一下,沒有拒絕。
大雨很快把他渾身上下澆得像落湯雞,顧策默不作聲地推著推車,他身上這牌子我多少是認識的,一件襯衫,比我這一車快遞加在一起都貴。
我好心想分他一點傘,被他偏頭躲開了,「顧好你自己。」
我恍惚了一下。
不過五年未見,他也才不到三十,竟然有了一點白發。
進了電梯,他遲疑了一下,試探的問,「我可以幫你送上去嗎?」
我摸著肚子點點頭。
他松了口氣,眼睛亮了起來,幫我把快遞運到房門外,又一個個將搬進玄關,最後將推車折疊收好放在一旁。
無事可做之後,他的背影有些僵硬,半晌才回過頭來看向我,嘴唇嗫嚅著大概是在醞釀告辭的話。
我看見他手上蹭了一塊黑色的汙漬,「要不要去洗個手?」
他愣了一下,連忙點點頭,「好。」
我給他指了洗手間的位置,「你隨便拿條毛巾擦擦頭發吧。」
出來後,他的頭發還是湿漉漉的,並沒有拿毛巾擦。
他站在我面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手足無措,小心翼翼地問我,「耳朵好點了嗎?」
我笑了一下,把另一隻耳朵偏向他,「你剛剛說什麼?」
他神色有瞬間的崩潰,很快調整好,有點艱澀地對著我笑,「沒什麼,我可以請你吃飯嗎?」
我思索幾秒,點了點頭。
我們去了一家私廚,他挺會挑的,這是我家附近味道最好的。
等菜間隙,我開口,「你腿怎麼了?」
其實從剛才我就發現他的左腿有些不太靈活,雖然不明顯,還是被我察覺到了。
他沉默了會兒說,「前兩年 A 城地震我去做了志願者,救人的時候遇到了餘震。」
噢。
我突然想起來他到底哪裡變了。
是鋒芒。
他身上的鋒芒好像都一寸寸收斂了起來,連帶著還有類似生機與朝氣的東西,也仿佛從他身上散去了。
顧策體貼入微,我喜歡吃蝦,他一隻隻剝好放在我面前的盤子裡,自己卻一口不動。
我除了蝦不碰其他的,他欲言又止,到底還是開口了,有些哀求似的,「吃點別的吧,你胃不好,隻吃蝦會加重胃腸負擔。」
我拍拍肚皮,「裡面那個小的喜歡吃。」
他抿抿唇。
回程的時候,他的車子在母嬰店門口停了下來,偏頭看著我的肚子,「我可以給她買點東西嗎?」
我同意了。
母嬰店很大,裡面的東西花裡胡哨,還挺好看的。
我懷孕之後腦子就有點秀逗,看著擺著的樂高就手痒,本來隻是想照著圖紙拼拼看,結果一試就停不下來了。
顧策也不急,他站在我左側,跟我一起拼樂高。
估計是以為我聽不見,他的聲音很輕,又很溫柔,「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陌生?因為太久沒見了。但其實我常常來看你,隻是不敢讓你知道,你見到我又該難受了, 你想見的應該隻有林策。」
他頓了一下,「但是你大概不知道, 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林策的存在,隻是因為在那個特殊的時段,又剛好碰見的是你。」
「我怕你過得不好, 所以給你寄了很多東西,你好像把它們都賣了?挺好的,我就是怕你太辛苦。」
「看著你戀愛、結婚、懷孕,我其實很嫉妒。可我去調查過那個男人, 他確實很適合你, 也有能力讓你過得幸福。」
「我寄同心鎖給你, 其實是想告訴你,我在等你,但你大概也扔掉了。你的性格,看上去溫溫軟軟的, 其實很執拗,也很倔強。你媽媽走了那麼多年, 你一次也沒有去上過墳,都是你妹妹自己去的, 也沒有留她的任何遺物。
你妹妹後來因為紅斑狼瘡病得那麼厲害, 她一定想方設法聯系過你, 我以為你至少會去看看她,結果你也沒有去。
其實我很高興, 這麼多年了,你終於學會愛自己了。」
我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放下樂高,把手邊的小公主裙拿起來問他,「好看嗎?」
他笑笑,「很好看。」
瑟瑟發抖,流著眼淚,大氣都不敢出。
「他他」他眼神空了一瞬,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有些悲傷的笑了笑,「嗯,會的。」
回家的時候, 我拒絕了他送我,自己招手攔了輛出租車。
我從他手裡接過東西, 最後我隻要了樂高和那件公主裙。
「顧策, 回去過你自己的生活吧。」
他沉默了一下,「嗯。」
卻沒說好和不好。
過去這麼多年, 我以為他早就發覺了。
我的確有耳膜穿孔,可並不全是因為那幾巴掌,而是我本身就有的中耳炎。
那幾巴掌隻是讓它進一步加重了,否則當時我就會以輕傷要求那幾個混混刑拘。
那個時候我想報復, 這麼說是為了讓他愧疚。
罷了。
他也未必沒有想到這一點。
車子駛出一段距離, 我按下車窗看去,顧策還站在那裡,神色黯淡。
他發覺了我的目光,又扯出笑容, 擺擺手,「再見。」
他站在人群裡,卻像是站在一座孤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