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走了。
臘八當夜,我在閣中伴著流雪紅梅等著李元登。
可至子時,臘八粥熬成了一鍋糨糊,李元登也未出現。
我心裡急得厲害,再後便有小廝在廊門來報說李元登的馬隊遭了刺客。
我被唬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直直向往院外衝,幾乎都要出了主院的門,才思忖過來,此等大事,為何不是更有體面的管家或掌事來報。
我堪堪又將前傾的身形收了回去。
我這一收,流箭如飛雪漫天,急急向院中射來。
我緊緊貼靠在白壁牆,隱藏在暗處的護衛已經亮起了寶刀。
幾經拼殺之後,小廝狗寶跑上來,告訴我一切已然結束。
細細問了狗寶來龍去脈,狗寶兒說李元登其實早已回京,在府內安排好了人手。
他來了兩封信,一封給總管說是臘八前夜回來;一封給我,說是臘八當日回來。
珍姨娘和太夫人的手伸在外帳,她們找個毛賊,想著等李元登歸家時,闖到我閣中,叫人疑我私會外男,到時候有口也說不清。
惜姨娘的消息則來源於內帳,她本是李元登仇家輾轉安排在侯府的,現在李元登再立大功,難免遭人妒恨,是以對方催著惜姨娘開了侯府角門,先引我出去殺了我,再待李元登回府時,將我的頭顱扔到他的馬背上。
我心頭激怒,死死將拳心攥緊,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冷靜下來,整了整衣衫,輕聲呵道:「把那賤婦押上來。」
兩個護衛拎來了惜姨娘,我端坐庭院,惜姨娘跪在白雪之中,我將狐裘裹緊:「惜姨娘好運氣啊,舉府被圍,偏你的閣中無人踩踏。」
「主母既然知道妾能逃過一劫,全是託賴運氣,又何須如此疾言厲色。」惜姨娘懶得掩藏,輕浮豔媚之意盡顯,就那麼歪歪倒倒地跪著,有雪落在她散開的領口,在脖頸上化成一股煙,甚是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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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笑:「惜姨娘說得是,隻不過不知你這運氣能維持到何時。」
惜姨娘滾刀肉一般,扶了扶頭上的響鈴簪:「宋五,你不過是湊巧逃過一劫罷了,若換成崔氏那蠢貨,呵。」
我也笑:「所以說侯爺娶我,還是娶對了。」
我站起身,突然想到什麼,笑意盎然道:「侯爺是個石頭做的人兒,不會疼人,又不解趣兒,倒可惜了你這般風情,這兩年多,日日空守,熬得也苦吧。」
惜姨娘眸底霎時迸射出銳利。
我遺她跪在雪中,進屋去審早就候著的珍姨娘。
珍姨娘在病中被憐姨娘越伺候越病,現在一張臉蠟黃蠟黃的,我懶得和她周旋,直接道:「珍姨娘到底是大家出身,比惜姨娘知道輕重。」
「休要將我同那一刻沒有男人就上火的賤婦相提並論。」
我緩緩落座:「色癖是不挑男女的,難不成隻許男人見不著女人就吃不下飯,就不許惜姨娘這樣時時需要陽剛之氣才能心臆舒懷的不成?」
珍姨娘嗤之以鼻。
我看著她,心內泛起漣漪,珍姨娘長得非常嬌弱,若不問年紀,說是與我相仿也不為過,這樣嬌嬌小小的一個人,是要做嗣婦主母的一個人兒,卻被命運開了如此玩笑,同惜姨娘這等人稱姐道妹。
我嘆息,直接問道:「珍姨娘,侯爺不曾薄待了你,你為何要聽太夫人挑唆。」
珍姨娘厲厲冷笑:「不曾薄待?我問你什麼叫薄待?我也曾想過,李元登若以貴妾之禮待我,這一生再順意,我也就這樣認了,以後有個孩子,緩緩打發這時日便罷,可李元登從不碰我,他以為我不知道,我知道的!他就是防著我是太夫人所薦!不肯給我一個孩子!」
「這話有失偏頗,你無所出,其他姬妾也無所出。你安排毛賊進府,這樣抹黑主君與主母名聲,以後便有出路了麼?」
「主君和主母?你們何曾拿我當人,既然宅中有貴妾,原配死,自然貴妾扶正,世家清流也不會接這樣人家的求聘帖子,你們呢?一娶一嫁,竟全當我不存在般!」
我扶額不已,這不就是高配版的我爹那位平妻梅婉貞麼?
也不知道這些女子小小的身軀裡怎會有如此多大大的夢想。
妾便是妾罷了,即便有幾家不接宅中有貴妾人家的帖子,也是知道貴妾有寵,怕女兒嫁過去受氣,捧上幾句,圓了彼此顏面罷了,怎麼這珍姨娘還當成本國律法這麼執行呢?
真是喪心病狂。
我懶得再和她啰嗦,著人將她看押,便歪在美人榻上等著李元登面聖結果。
20.
又等了兩個時辰,惜姨娘凍僵了,珍姨娘跪麻了,李元登終於風雪夜歸。
他先進閣中抱了抱我,一身寒氣,被我嫌棄地推開,才去料理二位姨娘。
經聖訓,惜姨娘伙同外人戕害朝廷命官,同謀者與主謀同罪,下詔獄。
太夫人送出京城,歸李氏祖籍養老,剩下的李元登自行料理。
李元登籤了放妾書,將珍姨娘、愛姨娘一並發還本家。
我疑惑道:「愛姨娘遠在山東,並無錯漏,以何罪發還?」
李元登哼了一聲:「並無錯漏?自從你要將她送予太夫人盡孝,太夫人便聯合珍姨娘,將她身邊逐漸添換了許多清俊的小廝,現在身孕都有三個月了。」
我:「……」
該說不說,給李元登當妾可是真素啊,要不怎麼這一二三四都因為這點事兒生了怨恨呢。
處理完了府務,李元登拉著我進了閣來。
他坐著,我站在他身邊,他拉著我的手:「你是不是生氣了。」
我抽了抽,沒抽動,就開始撇嘴:「我有什麼可生氣的,能被侯爺利用盤算,是我之福,多少證明我好歹比崔氏有用一些。」
李元登嘆氣:「是我計劃不周,嚇著你了。」
哼,我將頭扭過。
李元登伸手攬我:「你若不解氣,便撒撒潑也好,你大姐姐說你在家常同她耍賴的。」
又是大姐姐!!!
我這一瞬間就仿若腦袋被點了火線一般,推開他就往帳裡走。
這混賬,都不問我好不好,怕不怕,上來就是大姐姐。
大姐姐!大姐姐!一天天跟我沒別的話,就是大姐姐!
是啦,我就不如大姐姐有出身有性格有主意,我就什麼都不是!
許是這一夜受的驚嚇過多,我歪在床上就開始掉眼淚。
李元登見我這樣,沒了主意,趕緊上來扳我:
「你為何哭。」
「哼。」
「那你要怎樣才能不哭。」
我不情願地轉過身子:「怎樣都行?」
「怎樣都行。」
「我想被休。」
此話一出,李元登呼吸滯住。
他呼吸沉重,狠狠瞪著我,我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李元登有些怒了,他在地下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你到底在跟我鬧什麼脾氣。」
我撇開臉不說話。
「你到底對我哪裡不滿?」李元登聲量變大。
我也被他激得怒了:「我不滿你娶我的理由!!我討厭你娶我的理由!!」
討厭你因為聘不上大姐姐才娶宋家女,才娶我!!
嗚……
既然你心裡有人,那你為什麼不直接也像對待那幾個妾一樣,不回家就好了,為什麼不喜歡我又要撩撥我啦!!!
我越想越委屈,嗚嗚哇哇地哭起來。
抓著他又撓又扯,就像小時候在大姐姐跟前一樣耍賴撒潑。
想到他喜歡大姐姐我就想哭。
想到那是大姐姐我也想哭。
想到我像依賴大姐姐一樣依賴他,能這樣大放情懷地耍脾氣,更是被自己的沒出息氣得想哭。
我跟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李元登被我哭得先是措手不及,後是暈頭轉向,再是深表不解。
他把住我的臉, 迷茫地提出一個問題:「你討厭,你的夫君, 因為喜歡你,而娶你?」
我:「對!嗚哇哇哇哇哇哇……我討厭我的夫君因為喜……诶?」
喜歡我???
後記:
崔氏死後,官媒婆又登上門來, 我本來不想再娶親了,家裡四個心懷鬼胎的妾氏,外面仇家林立,還有太夫人虎視眈眈, 我又何必再娶進門糟蹋一個清清白白的大好女子。
這個想法持續很久, 久到宋家大姑娘被護國將軍休回了家。
上巳節, 我在林中尋個清闲地方,便聽見環佩叮當,一群夫人小姐,在議論宋家大姑娘。
大姑娘是個烈性女子, 為著護國將軍,曾託我多多拔擢, 也算與我有舊,此一般痴心錯付, 也是我不樂見。
這四位連帶管家都愣了……
「(宋」——女人真是麻煩啊, 說出來的話比刀子還尖。
我轉頭望去,就瞧見角落處一個穿天水碧衫子的小姑娘, 攥著帕子,一雙漂亮的杏眼氣得又紅又圓。
她的婢女輕聲勸道:「五姑娘,咱們回去吧。」
那小姑娘,哼了一聲, 非但不走,還抽走了丫頭的帕子,墊著手在樹葉上捉蟲。
我覺得有趣,掩在樹叢裡瞧她,不怕蟲的姑娘不少,抓蟲的可不多。
尤其是那小模樣, 看起來又壞又倔強,有意思得很。
我瞧著她抓了一帕子蟲, 裹著手向人群走去。
隨後, 人群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我耳朵被震得發麻,信步離開了。
但走幾步, 不知道什麼原因,又回過頭去瞧了一眼,那一身天水碧的小丫頭,假模假樣地跟著躲, 又暗戳戳地往別人身上放蟲, 她眼睛裡冒著亮光,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將天地都照亮了。
方才婢女叫她「五姑娘」,想必這就是宋五, 大姑娘養大的那個小妹妹了。
每次護國將軍去道歉,都被她捉弄的那個小妹妹。
我突然覺得這個小壞胚子抓蟲的樣子很好看。
可要怎麼才能娶到她呢?
——明天往宋家下個帖子,問問大姑娘吧。
宋五:喂喂喂!人家怎麼就隻有抓蟲的樣子好看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