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著譚蓉說:「她讓我把裙子脫下來,我不肯,她自己跳進去了。」
譚家太太急了:「你瞎說,蓉蓉才不會刁難你。」
忽然,江夏夏衝了出來,她氣喘籲籲地說:「我剛剛一直在樓上陽臺,雖然沒看清她們兩個,但我看到蔣哥哥一直盯著她們倆的方向,」她看向蔣方旭,「所以蔣哥哥你看見了對不對?」
蔣方旭濡湿的頭發上還在滴水,落到深邃的面容上,讓他看起來似被蒙蒙的水汽浸著,很冷很冷,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什麼也沒看清。」
僵持間,氣氛頓時變得很尷尬。
眼看著事態變成這樣,圍觀的人也不知道究竟要站譚家還是蔣家。
但江夏夏的養母周太太走了出來,溫和地說:「哎呀,我來晚了,怎麼鬧成這樣,我剛看見了,兩個小女孩打鬧,不小心掉了一個進去,哪有什麼事啊。」
見臺階搭好了,蔣為反應很快,立即說:「孩子們也太沒分寸了,晚些時候都得管教管教。」
譚太太不情願地說:「行,都得管教。」
後來,宴會的剩下半程就跟我沒關系了。
我被送上樓自己待著,畢竟怕我再掃興。
但江夏夏走時,我想起要送送她。
結果聽到江夏夏問周太太:「媽媽,你明明沒看見,為什麼說看見了呢?」
周太太說:「昭昭是你好朋友,我說個善意的謊言怎麼了?」
兩人相視而笑。
我扒在牆後面聽。
Advertisement
心裡突然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
那是從未有過的感覺,讓我陌生。
不過我很快就沒時間管這個了,因為宴會已經結束,面臨著我的是蔣方和周萱的責問。
10
周萱說:「不管是什麼原因,你差點毀了今晚的宴會,昭昭,我對你太失望了。」
我低著頭說:「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這樣了。」
蔣為同樣沒放過蔣方旭:「方旭,既然周家帶來的那個江夏夏都說你是目擊者了,你為什麼不順著臺階下!你知不知道,你妹妹丟人就是蔣家丟人。」
蔣方旭喝了一口姜湯,但臉色很蒼白,他緩緩地說:「這有什麼的,家裡的聲譽不是還有你們這對收養孤女的善心夫婦在撐著呢。」
「啪——」
刺耳的扇臉聲在一片靜寂中驟然落下。
蔣方旭的臉頰浮上了狠厲的紅印,深得觸目驚心。
他持杯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卻緊繃著神色,不置辯解。
周萱放下手,冷冷地瞥了我一眼,說:「昭昭,別跟你哥哥學知道嗎?但今天的事你也要有個教訓,今晚去閣樓思過。」
閣樓在別墅的最頂層。
裡面雖然很簡陋,燈也很昏暗,但是有張床。
可以睡可以睡。
要是再有扇窗就好了。
沒事,我不怕的。
不怕,不怕啊。
突然,門被敲響。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警惕地問:「誰?」
「出來。」是蔣方旭的聲音。
我下床,走出去。
蔣方旭面無表情地說:「你周阿姨讓你去練會琴,然後回自己房間睡覺。」
看來是提前下了赦免令。
我點了點頭。
但蔣方旭要走時,我叫住了他:「你真的沒有看見是方蓉自己跳下去的嗎?」
蔣方旭卻反問我:「討論誰主動的有意義嗎?破壞了氣氛就是破壞了,都鬧成這樣了,你還要賴在蔣家不走嗎?」
我啪地關上門:「不走。」
沒一會,我又把門打開。
然後目不斜視地經過蔣方旭,向鋼琴房走去。
我練琴練到很晚。
但蔣方旭一直站在琴房門口等我出來,那時已經是凌晨了。
11
我起晚了,所以到學校也晚了。
然後看見我的課桌裡有灑出來的牛奶。
我用從蔣家帶來的早餐,做了交換,然後知道誰來過。
課間。
洗手間的淨手池被裝上水塞之後,水就蓄了起來,形成一個小水池。
而譚蓉的臉被按在了水池裡。
她拼命地掙扎,水花四濺的聲音夾雜著她咕嚕咕嚕的求救聲。
我開口問:「你不是喜歡淹水嗎?下次還往不往池子跳?」
又是一陣激烈的咕嚕聲。
當譚蓉終於意識到自己是說不了話之後,想要用力地點頭,但還被我控制著,所以一切都顯得無力。
我松了手。
譚蓉頓時從水池裡直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憤怒地說:「江昭昭,我要告訴家裡,我要把你投訴到收拾包袱從這裡滾蛋!」
「江昭昭滾不了,」門口忽然有人走進來,是江夏夏,她平靜地說,「我父親不會開除我的好朋友。」
譚蓉想起學校的校長確實姓周時,緊攥的拳頭不知不覺地松開,她心有餘悸地說:「你們怎麼敢……」
我打斷了她,說:「一報還一報,我隻是在提醒你,泡水裡很危險的,以後你不來惹我,我也不會理你。」
說完,我正要和江夏夏離開,譚蓉聲嘶力竭地說:「蔣哥哥永遠都不會接納你的,隻要小音的日記本一天在他手上,他就一天不會認別的妹妹。」
我不清楚什麼日記本,但我清晰地對譚蓉說:「到底是我更想當蔣方旭的妹妹,還是你呢?」
譚蓉愣住了,臉色霎時變得通紅,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缺的。
不過,我再遲鈍也明白譚蓉為什麼對我敵意這麼大了。
她也很想親近蔣方旭吧。
青春期的女生,心思總是不走尋常路。
我沒有和她糾纏下去,繼續和江夏夏走了出去。
我問江夏夏:「日記本是什麼?」
「我不知道呢,」江夏夏說,「我以前哪敢亂翻他們的東西,我怕他們怕得要死。」
「好吧,那我不好奇了。」
江夏夏繼續說:「她剛才提起蔣方旭的親妹妹,然後我也想起來了,很快就是小音的忌日,所以你更要小心一點。」
「為什麼?」
江夏夏:「他們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你一定要透明透明再透明,不要讓他們看見你。」
「小音是因為什麼去世的?」
「車禍。」
放學回家後,我很聽勸地把周萱要求我穿的衣裙都收了起來。
因為穿那些,會很像小音。
最近這段時間,周萱的話也不能聽。
忌日那天,他們一家三口要驅車去墓園。
家裡的氣壓愈發低沉。
他們沒有讓我去。
所以周萱吩咐我:「不能出門,知道嗎?」
「我知道了。」
蔣為說:「你要是覺得無聊,可以讓朋友過來陪你。」
「江夏夏可以過來嗎?」
蔣為:「隻要能乖乖待在家裡,就讓她過來吧。」
12
江夏夏過來了。
她放松地坐在沙發上,說:「當客人和住進來的感受,還真是很不一樣。」
「住在這裡,我覺得還可以。」
江夏夏瞳孔猛睜,震驚地說:「親愛的,你是認真的嗎?」
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不過,江夏夏突然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她四周打量了一下,看看佣人在不在。
但今天佣人都不在。
不過,江夏夏還是壓低了聲音:「去你房間吧。」
「好。」
到我房間之後,江夏夏恢復了正常的音量:「嚇死我了,剛剛還以為有人在聽,你才那麼說的。」
「啊?」
江夏夏沒有回答我,而是另開話頭:「昭昭,趁現在我問問你,如果現在讓你轉去另外一戶人家,你願不願意?」
我疑惑地說:「怎麼問這個?」
「我在周家的爸爸媽媽不是認識很多家長嗎?其中也有一些失獨家庭,所以他們會留意著有沒有適合領養的。如果你在蔣家不開心,可以隨時找我爸爸媽媽幫忙。」
我想了想,平靜地說:「不用擔心我,我在蔣家生活得很好。」
剛說完,我手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看見是周萱,我趕緊接了起來。
13
周萱說:「有份東西要你去找找。是最近才寄過來的,是小音以前很看重的一個鋼琴比賽的證書。我們是要帶給小音的,但出門忘記拿了,在哥哥書房裡,你找到之後,很快就會有司機過來拿,知道嗎?」
「好,我現在去找。」
「那我掛了,」周萱說,可即將掛斷前的那幾秒,她嘟囔了一句,「方旭又跑哪去了,真是不省心。」
我和江夏夏一起去了書房,找了好一會,終於把證書翻出來了。
出了點汗,索性坐在書房裡休息會。
江夏夏關切地看著我,問:「昭昭,你真的不覺得蔣家太壓抑了嗎?」
我眨了眨眼睛,說:「不壓抑啊,他們不會打我啊。」
不僅不會打我。
我的零花錢還能夠買很多漫畫看。
這跟我去福利院之前待的那個家不一樣。
我不會被一隻青筋猙獰的大手鎖住腳踝,然後從床底拖出來,按著我的腦袋往床腳砸。
也不會被煙灰掸到我身上。
更沒有在寒冬臘月被當頭淋一盆冷水。
我想起這些時,也說了出來。
江夏夏的表情微微僵住。
這是我第一次跟她提起到福利院之前的事。
自從到福利院之後,我改了姓,跟院長姓,名字也一塊改了,因為什麼都是新的,所以舊的事就沒再提起過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說:「就是這樣,我在蔣家過得真的很好,雖然有時候他們說的話會有點難聽……」
不過我向來左耳進右耳出。
蔣方旭說過的,死豬不怕開水燙。
我繼續說:「但我還是覺得不挨打,就已經很好了,不是嗎?」
我不是在搪塞江夏夏。
我可以練鋼琴到凌晨,我不覺得累。
畫被扔掉也沒關系,那隻是一幅不被喜歡的畫,我下次再畫就好了。
即使被關閣樓思過,也會很快被放出來。
而且裡面隻是有點昏暗而已,我不會掉一塊肉。
這與最壞的情況對比起來,要幸福很多。
我願意留在這裡。
可我不明白,江夏夏為什麼看上去那麼傷心。
她的薄唇一直在打顫,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淚如雨下。
「老天爺,不是這樣的,不是不挨打就好了,」江夏夏的情緒震蕩得厲害,她哭得很辛苦,「人人都會有感受的,你也會有,別人在乎你,你會高興,別人刺痛你,你也有難過的權利,求愛不可恥,盼望得到溫暖也不可恥,這或許是一場賭注,可你的感受永遠不應該被埋沒。」
我的感受?
我的心髒突然撲通地跳動得很厲害。
「我以前總覺得你很酷,」江夏夏淚睫輕顫,「但現在我收回這個想法,你是已經不會表達了。」
我的手指微微蜷縮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那我先來,」江夏夏看著我,說,「江昭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非常在乎你。」
明明僅僅是一句話而已,可那些字眼卻在我眼前蔓延出骨骼,生長出血肉,我甚至還能聽到細微的喘息聲。
毫不費力地,我輕聲開口:「我也很在乎江夏夏,」我頓了頓,「我還很羨慕那天生日宴會之後,江夏夏和周家阿姨在一起的樣子,很溫馨,很好。」
江夏夏頓時破涕為笑。
她想要抓住我的手,卻不小心碰到了東西,然後啪嗒一聲,有東西掉了下來。
是一個本子。
它摔開在地上,露出日期和內容的記載。
14
是……小音的日記本。
少女用娟秀的筆跡,刻下日期和積年累月的心聲。
厚厚的紙張裡,全是小音的掙扎和呼救。
越往後,她的言語越零碎散亂。
卻清晰地描畫出在這個家裡生活的壓抑與窒息。
最後一篇日記,記載於去年的今日。
小音寫下的最後幾句話,是:「如果有下一輩子,我不要再當媽媽的女兒了。」
後面接著:「我好壞,我怎麼會這麼不孝順,可我真的好痛苦,我是不是生病了。」
到這裡,小音的日記結束了。
可往後翻,突然換了字跡。
沒有日記,行文更加散亂。
「我原先看現場監控,不明白你為什麼在那輛失控的車衝過來的時候,沒有一點點要閃讓的念頭,可現在明白了。」
「小音,你能不能救救哥哥,你告訴哥哥要怎麼辦。」
「為什麼他們還要帶回來一個女孩,我看見她的,好像看見了你,每一刻我都在擔心她步你後塵。」
「為什麼無論我怎麼趕她,她都不肯走。連破壞宴會這樣的事,媽也沒把她趕出家門。」
「再不走來不及了。」
「土壤已經腐爛,不會再長花了。」
「小音,你告訴哥哥要怎麼做好不好。」
無法溢於言表的痛苦在原本沒有溫度的文字中,一點點地熔化。
看完蔣方旭的記載,我渾身的血液似都凝固了。
江夏夏的眼神也已經放空。
她抬起頭來,想看我,可目光卻越過我,猛然滯住了。
我回過頭,看見了蔣方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