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低眸凝視我。
四周靜寂得還能聽見他的呼吸聲。
15
下一刻,我被蔣方旭緊緊地摟住。
「對不起,」蔣方旭忽然哭了,他從未這樣狼狽過,聲音裡充滿克制不住的痛苦,「你的話我全部聽見了,對不起妹妹,哥哥不該那麼糟糕地對你,真的對不起。」
「夏夏剛才跟我說,不要把話憋在心裡,」我深陷在蔣方旭身上,骨頭都快要被揉進去,「所以我也要讓你知道,你不用擔心我在家裡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過去的經歷,我用了最偏激的方式對待你。」
蔣方旭的偏激,我竟然會覺得有些熟悉。
在長久地陷入圈地為籠的境地中時,所有的感知都會變得扭曲而畸形。
外面的人看進來猶如困獸,裡頭的人卻渾然不覺。
可我恍惚意識到,或許我要出來了。
蔣方旭也是。
「哥哥。」
「你說。」蔣方旭的聲音慢慢變得平靜。
「我快呼吸過不來了。」
猛然間,蔣方旭後知後覺地松開了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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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情依舊黯淡。
看我的眼神裡,依舊有些化不開的霜。
16
蔣方旭把我一起帶去了墓園。
他讓我去和小音見個面。
除了我,被帶去的還有證書和那個日記本。
蔣方旭說,日記本之前是被小音放在學校裡的,後來流轉到譚蓉手上保管,最後才落到他這邊。
所以,小音是不情願讓這日記本被家裡人看見的。
蔣方旭藏起來好久,今天終於決定要把它還給小音。
因為今天下雨,路滑,所以蔣方旭開車開得慢了些。
而周萱就站在墓園門口等待,神情焦急。
蔣方旭下車時,還隔著一條馬路的周萱就忍不住皺眉問:「方旭,怎麼是你回去拿?」
「怕她找不到。」蔣方旭繞過車身,打開副駕駛的門,把我帶了出來。
周萱看見蔣方旭牽著我,神情略微有些驚訝,她對蔣方旭說:「你倒是轉性了。」
蔣方旭沒有多說什麼。
走過去之後,從墓園吹過來的涼風把我吹得打了個冷顫。
周萱瞥向我,說:「冷了不會添衣服嗎?又不短你吃穿。」
「我沒帶外套過來。」
周萱:「那就用你哥哥的,他有。」
「昭昭,去拿過來吧。」蔣方旭溫柔地說。
可就在我穿過馬路的那一刻,車輪打滑的聲音驟然衝入耳膜——
我轉過頭,失控的車身在瞳孔中被不斷放大。
腦袋隻空白了一瞬,我立刻想起要跑。
在尖銳的鳴笛聲和漸近的壓迫下,我被撞擊到地上。
可是,沒有傳來想象中的劇痛。
那車子沒有撞上來,它偏離了方向,撞到旁邊的草叢。
和我一起躺在地上的蔣方旭胸膛急促地起伏著,呼吸粗重,他把我圈得很緊,開口時,卻驟然松了口氣:「我救下你了。」
蔣方旭應該千百遍地幻想過這個時刻。
在看小音車禍監控的時候,在寫下那些日記的時候……
直至今日,幻想落到了現實。
蔣方旭反復地和我說妹妹別怕的時候,眼睛裡有淚星。
慌張的司機匆匆忙忙地下了車,他一眼就看出誰是家長,於是趕緊上前,想要安撫。
但周萱卻沒給他一個眼神。
因為蔣方旭在衝過來救我時,手上的東西全部落下了。
證書和日記本。
而周萱,正拿著後者。
17
在回到蔣家時,周萱已經把厚厚的日記本一張張地看完了。
高傲漠然的貴婦人忽然之間就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臂,淚水不斷湧出,嘶啞著聲說:「女兒,你看看我,你看著媽媽,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媽媽很愛你,你不要恨媽媽……」
她哽咽得厲害,已經說不完整話了。
我低著頭,說:「周阿姨,你眼花了,我不是小音。」
周萱愣了愣。
「對,對,你不是小音,你是昭昭,」周萱破涕為笑,她捧著我的臉頰說,「昭昭也是我的女兒,昭昭你聽我說,我會對你好的,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此刻的周萱,眼神裡充滿了慈愛和珍視。
眼神騙不了人,她是真心的。
非常、非常真心。
我已經知道,自己在蔣家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我會成為真正的掌上明珠。
可我卻看向蔣方旭,顫聲說:「我想回去福利院。」
蔣為慌忙按住我的肩膀,震驚地問:「昭昭,這是在幹什麼?」
蔣方旭也怔住了。
可他仿佛和我心有靈犀一般,在最短的時間內冷靜了下來,明白了我的意圖。
蔣方旭對我說:「我現在聯系院長。」
然後,他走到一邊去,迅速地撥通了電話,不顧周萱的阻攔。
周萱見阻攔不住兒子,忽然跑去翻垃圾簍,她口中念念有詞:「畫呢?畫在哪呢?昭昭,媽媽把畫給找出來,你別生氣啊,是媽媽錯了……」
可是垃圾簍裡的東西是日清的。
蔣為試圖去拉起她:「阿萱,別這樣,你冷靜點,兒女都在呢,你別這樣。」
「別攔著我求你了,」周萱掙扎開蔣為的控制,朝門口跑了出去,鞋子都跑掉了,她踩著泥濘去外面的大垃圾桶,伸手進去翻,滿手髒汙,「這裡一定有。」
我抹掉眼淚,說:「我可以再畫一幅,送給你。」
周萱又驚又喜地看向我:「你原諒媽媽了是不是,你不會走了是不是?」
我沒有點頭。
周萱失望了,她指著我,又指著蔣方旭,又哭又笑:「你們都恨我。」
「好了媽,」蔣方旭去拉住了周萱,「沒有的事,求您別這樣。」
周萱把手抽了出來,她就那麼站著,絕望地看著我。
福利院的車過來時,蔣為和蔣方旭兩個人才勉強把周萱抱住,她瘋了一樣想把我留下來。
可我還是上車了。
我以後或許會後悔,可這一刻的我,卻沒有猶豫。
我知道自己放棄了什麼。
放棄的正是我羨慕江夏夏所擁有的家庭溫馨和親人之愛。
我更知道,如果我不走,周萱一定會因為愧疚,把對小音的懺悔轉移到我身上,補償也一並轉移到我身上。
她會努力地愛我,呵護我。
她也許還能比江夏夏的養母更溫柔、善解人意。
甚至小音沒有體驗過也沒能體驗的,我也會有。
可是,抑鬱至死的人是小音。
該接受懺悔的人是她。
該被補償的也是她。
我沒有資格。
我無法心安理得地替已經死去的人,去享受她用生命才換來的一切。
車子開出去好一段距離,才聽不到周萱聲嘶力竭的挽留聲。
四周逐漸變得安靜。
可我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後記
江昭昭回去福利院之後,和她記憶中的一樣,被孤立了。
能被領養是很寶貴的機會。
孩子們幾乎都對她有些怨言。
認為她的放棄,是不可饒恕的浪費。
甚至有人當著她面說:「明知道自己性格差勁當初還要湊上去,這不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如果是以前的江昭昭,她會立刻啟動左耳進右耳出的防御機制,但現在,她看過去,清晰地說:「我成為孤兒之前,有過一對很糟糕的父母,那是我沒辦法選擇的,因為生下來就是他們。現在我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我選過了,覺得不合適,所以回來了,」她頓了頓,「如果時間重來,他們來挑,我還是會去試試。」
那些不屑的神情、紛亂的議論忽然凝固住。
江昭昭繼續向剛才對自己表現出最大不滿的女生說:「你聯合他們一塊孤立我的事,我覺得很過分,你以後不能這樣,我又沒有做錯事。」
在場的人面面相覷。
江昭昭的神情緩和了許多,她咬了咬唇,說:「我現在有好多漫畫書,都是更到最新的,有人要看嗎?」
「我、我,借給我。」
「還有我!我現在跟你一塊回去。」
「哎我也去,等等我。」
……
原先隻是為了借漫畫書,可後來願意和江昭昭一塊玩的人多了起來。
江夏夏也來看她了。
像往常一樣,兩人湊在一對說了好久的話。
不過,江夏夏發現江昭昭現在,話多了不少。
江夏夏臨走時,猶豫了幾番,還是對江昭昭提起了蔣家的事。
周萱從別墅頂層跳了下來。
搶救之後保住了性命,卻變得殘疾,餘生可能要在輪椅上度過。
蔣為白了頭,身體狀況也出了問題,所以蔣家的家業徹底交到了蔣方旭的手上。
蔣方旭現在是家裡做主的了。
可除了生意上的事,家裡已經沒有其他能讓人拿主意的事了。
江昭昭聽完,沉默了一會。
「夏夏,你能幫我轉交一樣東西嗎?」江昭昭問。
「當然!」
……
蔣方旭打聽過,在江夏夏養父母的周旋下,江昭昭再次被領養。
領養她的人,是一位姓孫的女士。
那位孫女士經營著一家咖啡廳。
蔣方旭去買過幾次咖啡。
知道孫女士是一個性格爽朗、大大咧咧的人。
她經常會出其不意地給顧客送上一些手工小禮物。
她的咖啡廳還時不時會冒出幾幅畫。
不是專業畫家的筆觸。
有些生澀,但非常生動。
同樣風格的畫, 周萱的房間裡也掛著一幅。
是一幅湖泊圖,波光粼粼的, 聽說有利於病人的心情。
那是江夏夏送過來的。
周萱把它掛在房間裡,每日看著。
蔣方旭想看看還有沒有新畫, 就去了咖啡廳。
這天不太忙碌,孫女士在慢條斯理地接待客人。
蔣方旭點完單之後, 孫女士給杯子貼上標籤之後, 拿起馬克筆:「先生, 您貴姓呢?」
「我姓蔣。」
「好咧,蔣……」孫女士頓了一頓, 慢慢念出來,「蔣先生。」
咖啡做出來時,孫女士熱情地招呼他過去:「蔣先生, 您的咖啡好了。」
蔣方旭接過咖啡, 發現今天的拉花雖然沒有平常的完美, 但圖案很新穎, 很有意思。
孫女士笑著說:「不好意思啊, 是第一次試這個圖案, 這是我女兒幫我設計的,下次您再來, 我一定熟練了。」
蔣方旭盯著拉花,嘴角微微彎起來。
「圖案很漂亮, 你女兒很厲害。」他說。
孫女士亦笑了:「謝謝你, 她會高興的。」
後來蔣方旭又去了一次。
但孫女士不在, 聽員工說她帶女兒去遊樂場了,
在遊樂場裡,蔣方旭終於看到了江昭昭。
她正和孫女士排著隊,等著上過山車。
即使隔著些距離, 他也能感受到這會的江昭昭,很快樂愜意。
江昭昭,你要一直快樂下去。
如果哪天不快樂了,記得跟現在的媽媽講。
不要憋在心裡。
不要自己忍著。
她會聽你傾訴,然後讓你重新開心起來。
你笑起來最漂亮了。
站了好一會,她們從過山車上下來了。
孫女士的嗓音透過嘈雜的人群,傳了過來:「你這鬼丫頭, 讓你不要把薯片帶上去你不聽,灑衣服上了吧,你別動, 我給你弄掉, 哎你這毛衣是不是舊了, 待會帶你去趟商場才行……」
忽然,有人打斷了蔣方旭的傾聽。
是前來搭訕蔣方旭的女生。
她偷瞄蔣方旭好久了。
他長得好看, 又穿著挺括的黑色襯衫,在人群中驚豔得一眼就能認出來。
她問:「你站這裡好久了, 是在等家人嗎?」
而我,依舊耷拉著一副冷漠臉。
「作(」片刻後, 他搖了搖頭, 低聲說:「她沒有我這樣的家人。」
女生不明所以,但意識到氣氛似乎不太適合搭訕之後,便離開了。
而正在另一邊的江昭昭, 卻遙遙地望了過去。
少女的眼角隱隱噙著淚光。
孫女士發現江昭昭突然不說話了,就問:「怎麼了?在看誰呢?」
她的聲音很輕,猶如蝶翼扇動:「哥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