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過頭,看著對面被風吹得四處飄蕩的垃圾袋。
心好像破了個洞,呼呼地,在往外漏風。
我配不上他那樣美好的幻想。
這份短促的心動,應該停下了。
「你知道嗎,我家很窮的,窮到兩三年,也沒有一件新衣服。你口中的白裙子,其實原本是天藍色的……」
入學那天,我穿的鞋子,是我媽花十塊錢在路邊買的,一受熱,就會散發難聞的臭味。
坐在我旁邊的同學,一直說我身上好臭,鬧著要換位置。
她捂著鼻子,聲音很大,所有人都看向我,像看著一隻下水道的老鼠。
後來,學校發貧困生助學金。
全班隻有我一個人站了起來,我站在教室中間,無地自容,卻不得不向班主任說明我家有多麼貧困。
周圍的目光,像刀子一樣,一層層把我剝開,血肉淋漓。
班裡那些人,表面上什麼也沒說,但歧視的種子,早就在心裡種下。
貧窮成了我的原罪。
在他們的認知裡,窮人,就一定是邋遢、貪婪、愛算計的。
所以後來,他們開始孤立我,把一切壞的品格安到我身上。
說我從來不洗澡,身上總是發臭,說我手腳不幹淨,經常偷東西,說我每天穿白裙子,其實是在裝清純,勾引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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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百口莫辯,無論一天洗幾次澡,他們都會說我臭,無論我怎樣自證,他們都說我偷東西。
現在,我在班裡,就是瘟神一樣的存在。
……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了嗎?」
我說完,望著他,平靜得連我自己都驚奇。
其實我一向自卑,從不願意說起這些事。
但在他面前,我竟然有點破罐子破摔。
像是想要告訴他:
看吧,我就是這樣一個又窮,又自卑敏感,不受歡迎的人。
現在你知道了,你可以開始討厭我了,就像他們對我做的一樣。
宋凜呆呆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許久,他低頭,卻沒有回應那些話,隻是輕輕地說:「我剛剛怕你覺得冒犯,沒好意思告訴你,其實,你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香氣,特別好聞,還有,你超級漂亮。」
……
我埋頭哭了很久。
莫名地,無比地委屈。
在這之前,我明明一次也沒有哭過。
宋凜一直站在旁邊,笨拙地安慰。
那天的最後,我跟宋凜說,我不喜歡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對我不好。
宋凜向我伸出手,笑著,語氣卻認真:「那你來喜歡我吧,我對你好。」
12
那時的宋凜,就像天使一樣拯救了我。
跟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是我灰暗人生中,少有的一段晴天。
可惜的是,開頭有多美好,結局就有多慘烈。
被我當成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的宋凜,最後卻出軌,跟別的女生在一起了。
13
那天是 520,他說好要陪我看電影。
可是,我在我們約定好的地方,等了一整晚,他都沒有來。
我發消息給他,才發現他拉黑了我。
第二天,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學校,卻看見他手捧玫瑰花,溫柔繾綣地,抱著別的女生。
一個漂亮、明豔、我半點也比不上的女生。
旁邊的路人失聲驚嘆,說:「那是宋凜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哦,跟宋凜好般配呀。」
我心如刀絞。
難怪戀愛一年多,宋凜卻始終不願公開我們的戀情。
他說他是想要保護我。
其實,是看不起我,覺得和我戀愛很丟人吧?
是啊,他怎麼可能真的喜歡我呢?
我這樣孤僻、貧窮、不受歡迎的人,怎麼會有人喜歡呢?
我倉皇逃走,一氣之下拉黑了宋凜的聯系方式,直到高考前,都沒有再回過學校。
後來,我考上大學,拼命地學習,拼命地賺錢,像打了雞血一樣,不停地往上爬。
我想要讓宋凜後悔,想要有一天,能狠狠嘲笑宋凜,向他證明,當年他拋棄我,是件多愚蠢的事。
今天,我來了。
背著價值一套首付的包,踩著能換一輛車的高定鞋,來向宋凜證明,我比他過得好一萬倍。
可是,當我真的來到他面前,我卻沒有想象中那麼愉快。
心思百轉千回,卻無話可說,甚至,有點悵然若失。
有幾人上前來祭拜,我隻好匆匆放下花,讓到後排。
14
一個小孩橫衝直撞,撞在了我身上。
「哎呀!對不起!」小孩連忙向我道歉。
「沒事。」
我搖搖頭,拉了拉口罩,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畢竟,我真的很難跟人解釋,我是宋凜的誰。
但小孩卻是個小社牛,往我身邊貼了貼,笑眯眯地說:「姐姐,你的鞋子好好看呀。」
我低頭,看了看被他踩出個黑腳印的高定鞋。
小小年紀,審美還挺超前。
我壓低聲音,小聲回他:「我謝謝你。」
他嘻嘻笑笑,也許是發現我聲音小小的,於是也把聲音壓得悄悄的,問我:「姐姐,你是宋凜哥哥的未婚妻嗎?」
我頓了一下。
是的,宋凜,有個未婚妻。
同學群裡,有人說過的。
他和那個女孩談了兩年,本來,都快要結婚了。
不過,這跟我終歸沒有什麼關系。
隻是覺得有些不屑,他也配有女朋友,也配跟人結婚,嘁。
我搖搖頭:「不是,我是他同學。」
「哦~是同學呀~」
「姐姐,宋凜哥哥在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好多人喜歡他呀?他那~麼帥。」他誇張地張大嘴巴。
「嗯。」
我順口問他:「你是誰呀?」
「我是東東呀。」他說。
東東?
我忽然想起了同學群裡,他們發的新聞截圖。
「你是,宋凜救下的那個小孩?」
「嗯呢。」
他點點頭,看了看宋凜的墓,像個大人一樣唏噓:「其實以前,我覺得宋凜哥哥可高冷了,還有點怕他,後來才知道,原來他人那麼好。要是沒有他,我肯定就被狼吃掉了,我媽媽也要傷心死了。」
我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譏諷地笑了笑。
宋凜,他這樣一個舍棄性命,救了那麼多人的英雄,當年卻拋棄了我呢。
為什麼呢?是因為我不配嗎?
我胸腔悶得厲害,提了提手中昂貴的包包,聲音又冷又硬:「嗯,他可真是了不起。」
小孩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自顧自地說著:
「對呀,宋凜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在山裡的時候,他一直背著我,一直跟我說話,讓我不要睡覺,還把巧克力都給我吃了。我害怕的時候,他還給我講故事安慰我呢。」
我低頭看著他,刻意地,不屑地笑笑:
「呵,是嗎,他還會講故事呢?」
「會啊!」
東東像是怕我不信似的,急忙說道:「他給我講小貓造飛機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我的笑容一下僵住。
「……等一下,什麼故事?」
「小貓造飛機呀!就是有一隻橘貓,它不會抓老鼠,每天撿垃圾,被所有的貓看不起……」
15
小貓造飛機,那是我講給宋凜的故事。
高中時,我夢想成為一名童話作家,寫下了這個故事,但隻給宋凜講過。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記得。
可是,為什麼?
他明明拋棄了我,為什麼在這麼多年後,還會跟別人講我寫的故事?
我看著東東一張一合的嘴巴,怎麼也想不明白。
最後,我沒能忍住,問他:「他除了跟你講過那個故事,還有沒有說什麼?」
東東想了想。
「那天我問宋凜哥哥,這個故事是哪本書裡的……」
宋凜告訴他:「這不是書裡的故事,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寫的。」
東東又問他:「什麼朋友呀?他是作家嗎?」
宋凜看著山洞外湿漉漉的枝葉,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他轉過頭,對東東說:「東東,你知道嗎,哥哥要結婚了哦。」
東東問他:「新娘子漂亮嗎?」
「當然漂亮啦。」
他笑眯眯地,抱住東東,想了想,又輕輕地說:「如果哥哥回不去了,你幫我告訴新娘子,讓她不要難過,忘了我,好好生活。還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還有呢?」
「沒有了呀,就這些。」
東東天真地望著我。
16
我愣了許久。
抬頭,看著宋凜的墓碑,苦笑著掀了掀唇。
我在期待什麼呢?
他最後的遺言,是留給未婚妻的呢。
也許,他隻是短暫地想起了我一下,故事隻是恰好記得,所以脫口而出。
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東東,你在哪?」
小孩的媽媽找了過來。
我回過神,穿過人群看去,忽地,身體仿佛被電流穿過。
東東媽媽的旁邊,跟著一個女人。
一個眼熟得,我永遠都忘不了的女人。
她們快找到我們了。
我慌張拉下帽檐,躲到了一群人後面。
「東東?啊,你在這裡啊,嚇死媽媽了,你剛剛跟誰說話呢?」
「媽媽,我在跟……咦?人呢?」
「哪有人啊?」
「就是一個穿白裙子的姐姐呀,怎麼不見了,真奇怪。」
東東撓撓頭,跟媽媽走了。
17
我透過人群的縫隙,偷窺著那個女人。
九年了,她變化很大。
穿著一身黑色大衣,頭發束得幹淨利落,妝容成熟,手中夾著抽了一半的煙,與過去判若兩人。
但我不會認錯。
她就是當年,宋凜的出軌對象。
可是,她為什麼會來?
宋凜已經有未婚妻了,他們還在糾纏不清?
搞什麼啊?
無數的疑問包裹著我。
我有一瞬間的衝動,想上去問個清楚,最後卻控制住了。
隻是壓低帽檐,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
18
十幾分鍾後。
告別式結束,宋凜媽媽在親人的攙扶下,向大家致謝。
她紅著眼,聲音虛弱卻周到:「請大家到禮堂坐坐吧,我們為大家準備了午餐,謝謝大家今天能過來。」
「節哀順變。」
「請節哀。」
大家陸陸續續離開。
隻剩下零星的幾個人。
那個女人也沒有走,她站在宋凜墓前,默默點了一支煙。
我站在一棵小柏樹旁,看她到底想幹嗎。
「宋凜,我回來了。」
她摸了摸墓碑,眼睛湿潤。
旁邊,一個男人輕聲安慰她:「別太傷心了。」
「怎麼能不傷心?他好不容易走出來,差一點就要迎接新生活了,我怎麼能不傷心?」
男人緘默半晌,道:「他是個很好的人。就像風,吹過哪裡,就溫暖哪裡。」
女人苦笑:「有什麼用?他這樣好的人,卻不能長命。」
我望著她,有些失神。
所有人都說,宋凜是個很好的人。
一開始的宋凜對我而言,也是很好很好的。
就像春風帶雨,吹過我年少時的荒蕪沙漠。
可是最後,他卻做了那樣無法原諒的事。
我也許永遠,永遠都不會知道他為什麼會那樣對我了。
男人嘆了口氣。
「想開點,也許,他去了天堂,跟那個初戀團聚了。」
這句話突然把我拉回了現實。
上天堂跟初戀團聚?
宋凜的初戀不就是我?可我還活著啊,難道,宋凜騙了我?他的初戀另有其人?
我腦袋裡閃出許多白月光替身一類的狗血橋段。
奇怪地看著他們。
女人抽了一口煙,譏諷地扯扯嘴角。
「你說伏青詞?她都死了那麼多年了,早就投胎去了,團什麼聚?」
伏……青詞?我?
胡說八道什麼啊!誰死了?
不能因為我是她的情敵,就這樣詛咒我吧!
我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了了,站了出去:「喂,你們有病吧?幹嗎無緣無故說我死了?」
她卻好像聽不見。
「他為了救人犧牲自己,做了英雄,有沒有想過我跟媽媽要怎麼辦?段然怎麼辦?宋凜真是個王八蛋!」
她說著,怨恨地踢開腳邊的花束,發泄心裡的怒氣。
她沒有聽到我說話嗎?她看不見我嗎?
怎麼可能!我一個大活人,她怎麼會看不見?
我慌張地衝過去。
「喂!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我在這裡,你看不見嗎!」
我伸手,想拍她的肩膀。
手一揮,卻從她的身體穿過。
就像穿過空氣。
我愣住了,看著自己的手,汗毛直豎。
「好冷,什麼情況?」她瑟縮了一下,摟了摟肩膀,怪異地看了看四周。
「見鬼。」
她丟掉煙,踩熄,快步走向男人:「走吧,要下雨了。」
雷聲驟起,風吹雨落。
我抬起頭,望著天空。
下雨了,雨滴穿過我,卻沒有打湿我。
腦海裡似乎有一根弦,突然繃斷了。
原來我,真的死了啊。
19
我舉起手。
它蒼白而透明,穿過它,能看見大雨瓢潑。
我訥訥地低頭。
這才發現。
我哪有背著什麼愛馬仕。
哪有穿什麼巴寶莉風衣。
哪有昂貴的高定鞋。
我身上套的,是高中校服。
我腳上穿的,是十幾塊一雙的帆布鞋,鞋面上,還有宋凜親手畫的哆啦 A 夢。
「不可能……」
我怎麼會死了呢?
我明明,考上了很好的大學,找到了高薪的工作,過著體面的生活。
我怎麼會死了呢?
我流著淚,回頭,望著宋凜的墓碑。
一陣風穿過我,眼前白光閃過,將我拉進漩渦。
我突然記起了一切。
20
九年前。
五月十九號,距離高考還有十八天。
最後一次模考成績出來了,我 688,宋凜 620。
送我回家的路上,宋凜腳步輕快,開心得合不攏嘴。
「這次模考難度很大的,你現在能考 688,高考說不定能上七百!」
我憂心忡忡地望著他:「可是你成績一直追不上來啊,我們讀不了同一所大學了。」
「這有什麼,我報一所離你近的學校就好了,北京那麼多大學,離得又不遠。」
他目光灼灼,滿懷憧憬地規劃著未來:「你讀完本科,再讀研讀博,去高校當老師。我呢,先讀完本科,再考研去你的學校,跟你一起讀博。然後一起去工作,就可以每天貼貼了……」
我低著頭笑,幻想著我們的將來。
到家了,宋凜抱了抱我,約好明晚八點一起看電影。
五月二十號。
我沒能如約出門。
弟弟即將期末考試,我被媽媽關在家裡,給弟弟輔導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