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海閣

九點半，弟弟鬧著要吃雪糕，媽媽給了我一張皺巴巴的錢，讓我去給他買。

我走出胡同，跑向街對面的小賣部。

一輛大貨車急速駛來。

我來不及躲避。

倒在了車輪下。

21

我在十天後醒來，忘記了一切。

隻記得，宋凜約了我看電影，我不可以失約。

我急匆匆跑進電影院，卻沒有看見宋凜。

他一定是有事，才遲到了吧？

他一定不會失約的。

我坐在門口，乖乖地等他。

可是，直到天快亮了，他都沒有來。

我想要發消息問他，突然發現，消息發不出去了。

不僅僅是宋凜，我無法給任何人發送消息。

我茫然抬頭，才發現，這裡哪裡是電影院啊，周圍密密麻麻，都是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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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森森的風，將我吹醒。

我看著牆上的日歷，上面清楚地寫著五月三十日。

我早在十天前，就已經死在血泊裡了啊。

為什麼會這樣？

我隻剩幾天就要高考了啊！

我蹲在角落，無助地哭泣。

一隻手拍了拍我。

「小姑娘，你也沒有家人嗎？」

我又傷心又害怕。

「我有啊，我有媽媽，還有弟弟。」

「那你為什麼會被遺棄，連墓都沒有，跟我一樣變成孤魂野鬼呢？」

我茫然地望著遠方。

媽媽，我怎麼會連一座墓都沒有呢？

我不是你的孩子嗎？

22

我無人安葬，無法輪回。

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我太害怕了。

飄啊飄。

找啊找。

回到了宋凜身邊。

23

宋凜在我死後，病倒了一段時間。

出院後，他表現得很平靜，大家都以為他沒事了。

我卻看見他夜夜失眠。

看見他攥著我送的便宜禮物，發一整天呆。

看見他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埋頭做題，寫著寫著，就突然無聲地哭起來。

我想要擦擦他的眼睛，卻做不到。

「宋凜，我在這裡啊……」

我飄蕩在他身後，哽咽著抱住他。

他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隻覺得冷。

現在的我，隻會讓他覺得冷。

我隻好離他遠一些，傷心地望著他。

六月五號，全校拍畢業照那天。

宋凜在去學校的路上，買了一大把玫瑰。

中間塞著一張紙條：祝青詞寶貝金榜題名，前程似錦。

踏進大門沒一會兒，宋凜的姐姐就追了上來。

她扇了他一耳光。

「她死了！不在了！你清醒一點行不行？」

他抬頭，忍著痛苦，目光破碎又固執：「她沒有死，她還要跟我上同一所大學呢。」

宋熙淚流滿面，崩潰地望著他：「宋凜！你不是隻有她一個人，你還有我和媽媽，還有奶奶啊！你知不知道你變成這樣，媽媽和奶奶多傷心？你要把我們逼瘋嗎？」

宋凜久久沒有說話。

他忍耐著，額頭青筋暴起。

直直痛苦無法忍受，才顫抖著聲音問她：「宋熙，你說，老天為什麼要把她帶走啊？她明明是個那麼好的人，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壞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她啊？她那麼努力，隻差一點點，就可以考上最好的大學，改變自己的命運了，她本該有大好前程的，隻差一點點了啊，為什麼啊？」

宋熙搖頭，拉住他的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青詞如果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變成這樣的。」

宋凜沒有說話，抱住她，埋在她肩頭，無聲痛哭著。

24

六月八號，高考結束。

宋凜渾渾噩噩地做完題，離開考場。

走出教學樓後，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樓道口。

像是在等誰出來。

人流如潮，他被撞了好幾次，也毫無反應。

直到最後一個人走出來。

他才認命般，挎著包，落寞地往前走，直至消失在人海。

那一年，宋凜隻考了五百分。

家裡都勸他復讀一年，他拒絕了。

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上大學。

獨來獨往，脾氣古怪。

沒有談戀愛，也沒有交朋友。

畢業後，他就去了一家小公司，隨便混著日子。

我死後的第七年，

宋凜的奶奶得了癌症。

她唯一的掛念，就是宋凜，她希望他能走出來，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為了讓奶奶安心離開，宋凜答應了她。

那一天，他回到房間，和宋熙一起，把所有與我相關的東西，全部找出來，燒掉。

河邊，熊熊火焰，吞噬著我在世上最後的痕跡。

宋凜本來很平靜的。

七年了，他早就不會哭了。

可是，在火焰燒到最後一本筆記時，他卻突然崩潰了。

「不，不行！」

他撲過去，想要把信搶出來。

火舌舔過他的手，燙紅一片，他卻似乎感覺不到痛。

宋熙把他拉回，死死抱住他，帶著哭腔求他：「讓她走吧，宋凜，讓她走吧！」

筆記燒完了。

紙灰隨著夜風飛走。

宋凜跪在地上，無力地啜泣。

回去以後，他似乎突然就釋懷了。

他牽著奶奶的手，向她保證：「奶奶，你放心，我已經好了，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往前看，會好好生活的。」

他說到做到。

變得愛笑，每天推著奶奶去曬太陽。

有時候興致好，還會拿起吉他唱唱歌。

他好像真的一天天地好起來了。

奶奶也在他的感染下，變得開朗，病也似乎好了許多。

過了些日子，他帶奶奶去看海。

一個叫段然的女孩，追到了海邊。

那是個熱烈得像太陽的一樣的姑娘。

她的愛意直白而純粹，在過去的兩年裡，無論宋凜表現得有多冷漠，她也沒有退縮過。

這一天，她再次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向他表白。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個忘不了的人，但我不在乎，也不會介意。跟我在一起吧，宋凜，我一定會是一個優秀的女朋友，讓你每天開開心心的，忘記所有煩惱。」

那天海風很大，天邊的雲朵燒得緋紅，她的臉映著霞光，像一顆熟透的紅蘋果。

宋凜看了他很久。

最後，接過花束。

溫柔地笑著，說：「好。」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切，悄悄地湿了眼眶。

宋凜已經決定忘掉我，開始新生活了。

那麼，我就不可以再跟著他了。

「宋凜，拜拜。」

我揮揮手，擦擦眼淚，轉身離開了那裡。

然後，隨著風，漫無目的地流浪。

在某個不知名的車站，上了車，被載去魔都。

我在那裡，遇見了高中同班的女生。

她燙著大波浪，穿著漂亮的正裝，走進一座高檔寫字樓，目光堅定，腳步自信。

我想，要是我沒有死，是不是也會像她一樣，考上名牌大學，擁有一份高薪的工作，美麗又自信。

我太羨慕她了。

以至於不知不覺地跟著她，模仿她的一言一行，學著她的樣子，假裝上班，假裝打電話，假裝開會……

假裝自己還活著。

日復一日。

有時候，我會想起宋凜。

既為他開啟新生活而高興，又有些怨恨。

他已經忘記我了吧？

他怎麼可以忘記我呢？

真過分。

或許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再想他，我篡改了記憶，編造了一個宋凜出軌拋棄我的故事，來麻痺自己。

久而久之，我真的相信了這個故事。

也忘記了自己已經死亡。

日復一日地，「上著班」，「打著電話」，「開著會」……

直到有一天，我在那個女生的手機裡，看見了宋凜遇難的消息。

25

我記起了一切。

也就記起來，在高鐵上，那個女孩並不是在向我道歉。

而是穿過我，對另一個人說話。

也就想起來，我到墓園後，沒有一個人對我的身份感到好奇，那是因為他們根本就看不見我。

隻有東東，這個小孩看見了我。

小孩的眼睛，是最幹淨純粹的，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說我的鞋子好漂亮。

真有眼光。

鞋面上有宋凜親手畫的哆啦 A 夢。

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鞋子。

我坐下來，靜靜靠在墓碑上，就像躺在宋凜懷裡一樣。

26

雨越來越大，一地的花束都被淋得七零八落。

有人撐著傘走近。

望著墓碑，哽咽起來。

「宋凜，我來看你了。」

宋熙也撐著傘來了。

她望著段然，遲疑著開口：「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怎麼舍得不來呢？」

段然苦笑著，眼淚順著臉頰淌下，她望著宋熙，委屈極了。

「宋熙，他怎麼能說出讓我忘了他，好好生活這種話的呢？他幾乎就是我的全部，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我怎麼可能忘得了？失去他，我要怎麼好好生活？他太自私了！」

宋熙沉默地看著她，良久，揉了揉她的肩：「原諒他吧，他真的很在意你啊，他到最後，還在為沒能給你幸福而道歉呢。」

段然愣了一下，哭著搖了搖頭：「才不是因為那個呢！」

她捂著臉，泣不成聲：「你們都說，他在為沒能給我幸福而道歉，根本就不是那樣的。他說對不起，其實是在為他從來沒有愛過我這件事，而道歉啊！」

天地間忽然安靜了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她抬起頭，笑得悲傷。

「你知道的吧？他臨死前，都還在講那個破橘貓的故事呢。宋熙，他忘不了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那個女生？能被他掛念半輩子，她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雨下得好大，幾乎掩蓋了她的聲音。

我望著她，不知為何，也跟著淚如雨下。

許久，我搖了搖頭。

段然，不要羨慕我。

我甚至沒能活到成年呢。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能活著啊。

可惜我沒有機會了。

活著，真是最美好的事了。

27

我在幾天後，離開了老城。

飄飄蕩蕩，不知道要去哪裡。

很多天以後，我找到了我媽和我弟。

我死後，我媽拿著賠償款，買了一套房，和弟弟相依為命。

那套房子很大。

比起從前的出租屋，簡直是天堂。

我進去的時候，沒有在那個家裡看到任何關於我的東西。

這很正常，我也沒有奢望過。

媽媽和弟弟坐在沙發上，攥著一張彩票，興奮得像猿猴。

「把債還清，還能剩七十多萬，我給你存著娶媳婦用！」

弟弟一把奪過彩票。

「我的錢憑什麼給你存著？」

「哎呀，媽也是為你好，要不然你又拿去輸了……」

「滾蛋，我還打算買輛車呢！」

他把彩票揣進兜裡，喝了一口啤酒，滿面紅光：「到時候開車帶妹子玩，還愁沒有媳婦，你真是目光短淺。」

「嘖，老子有錢了，到時候開車去華子面前兜一圈，讓他看不起老子！」

「行行行，媽不管你，你把彩票收好啊，這可是一百萬呢！」

「知道了！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蠢呢！」

「對了媽，你明天去河邊給姐燒把紙吧，我最近老夢到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弟弟拿著彩票美滋滋地走進了房間。

他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喜悅中，把彩票放在桌上，打開手機，挨個給狐朋狗友發消息，說要請他們吃飯。

他們憑什麼過得那麼好啊？

或許是我的怨氣作祟，又或許是巧合。

一陣大風灌進來，將彩票吹到了窗外，飄飄揚揚，飛向遠方。

我離開時，媽媽和弟弟正在瘋狂地尋找那張彩票。

他們罵得不可開交，家裡的家具電器，瓶瓶罐罐，砸得丁零當啷響。

我沒有回頭，隨著風到處飄。

鬼魂是靠怨氣支撐的。

我已經沒有任何怨氣，所以, 力量漸漸消散，很快就要灰飛煙滅了。

我重遊了幾處故地。

最後, 停在了高中教室外的陽臺上。

當初，我和宋凜在一起後，常常站在各自教室外的陽臺, 看著對方。

那時候沒人知道我們的戀情，天大地大，我們小小的幸福，隻有我們自己知道。

我靠在欄杆旁, 望著上面, 好像又回到了當初, 無比滿足。

我有點累了，眼皮都幾乎抬不起來。

睡意昏昏中，我忽然看見，對面陽臺上, 出現了一個人影。

宋凜走到欄杆前，微微笑著。

「青詞, 好久不見。」

我揉了揉眼睛，我在做夢吧？

可是, 我又看了看。

他身上穿的是登山服, 褲腿上依稀粘著些泥點子。

那是他在山裡救人時穿的衣服。

我沒有見過, 是不可能憑空想象出來的。

「宋凜，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

也許是因為過去太久，時間，把一切都衝淡了。

「（我」我有些不敢相信：「怎麼可能呢？你有被好好安葬, 有盛大的葬禮，你應該已經入輪回了啊！」

「本該是這樣。」

他望著我，抿唇笑笑：「但是我跑出來了。我想，假如你還在, 一定會來這裡的，所以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原來是這樣。

他在等我，他在等我啊！

我再也無法忍受一秒的分離，踮起腳尖飄起來，張開雙臂，飛向宋凜。

他伸出雙手, 將我抱進懷中。

或許是太久沒有見面。

他的吻矜持而青澀，跟十七歲第一次吻我時一模一樣。

我趴在他胸口哭泣。

「宋凜, 你傻吧？你跑出來找我, 入不了輪回，可是要灰飛煙滅的。」

「我知道啊。」

他笑望著我, 溫柔又堅定：「灰飛煙滅沒什麼可怕的，我會跟你一起，化成田野的雨，山谷的風, 永遠不分開。」

我這一生, 還有什麼遺憾呢？

我愛過，也被愛著。

已經非常非常幸福了。

「好啊，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我緊緊抱著他，心滿意足。

我們要一起, 化成田野的雨，山谷的風，再也不分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