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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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我終於聽進去了,情難自抑地伸出手:


「姐姐,跟我走吧。


「什麼仕途前程,為了你,我都可以不要。


「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你喜歡吃荔枝,我們就去嶺南,喜歡坐烏篷船,我們就去江南。天地之大,山川風物,隻要你想,我都會陪著你。」


我揮開他的手,笑了:


「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所以我必須在你們兩個裡選一個,是嗎?」


8


天光亮起,裴刃不得不離開。


他有蕭祁白吩咐的差事在身,需要去聯系牙婆、巫醫、畫師,隻有這些人齊心協力,才能讓一個以假亂真的蓮花女誕生。


臨走前,他仍然回眸望我:


「姐姐,我不是逼你選我。


「但除了我,沒人敢帶你離開。」


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承認裴刃說得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皇四子蕭祁白,天潢貴胄,誰敢跟他搶人?


曾有許多客人動過為我贖身的心思,一打聽我是蕭祁白捧出來的人,便再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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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裴刃還是想得少了。


我看向窗外,目光穿過層層飛檐,望向京城的方向。


朱牆琉璃瓦之內,有位盛寵十年的貴妃。


隻要背上烙下蓮花印,她就會帶我走。


她認為我是妖女不要緊,想殺我也不要緊。


至少我要讓她幫我,離開這座囚籠般的江陵城。


9


三日的時間一晃而過。


蕭祁白沒再出現。


酒樓裡相熟的小倌兒偷偷來找我:


「豫王殿下昨夜跟幕僚喝酒時,提起過你。


「他說你這些年被他寵壞了,氣性太大。


「幕僚們便都提議,讓他晾著你幾日。


「他們說,『這女子都是恃寵而驕的,何況紅袖姑娘被捧了這麼多年,如今殿下狠下心來晾她個十天半月,她定然心急得不行,到時便也學乖了』。」


蕭祁白大約是聽進去了。


往日裡他有空闲便常來接我,如今卻把時間都給了宋宛容。


我笑著褪下一個金镯子,塞給小倌兒:「多謝你給我報信。」


他驚喜萬分:「紅袖姐姐,這、這也太貴重了,你怎麼給我這麼厚的賞啊?」


因為我要走了啊。


帶不走的財,與其原封不動地還給蕭祁白,不如散給需要的人。


月上中天,我走進城東醫館。


「阿緋。」


牙婆端上銀盤,裡面是密密麻麻的銀針。


「這針刺下去,你就不能再回頭。從此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我咬緊了牙關。


「好。」


我不回頭了。


針扎進我的後背,一下一下,是細密又尖銳的疼。


按照畫師繪出的形狀,刺出一個蓮花形狀的傷口。


隨後,朱砂灌入,被封在其中。


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額發。


我昏了過去,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十四歲的蕭祁白,鮮衣怒馬,一襲紅衣躍上高處,將他手中的海棠扔給我。


「我喜歡你,以後你的每場戲,我都來捧。」


十五歲的蕭祁白,拉著我去山寺許願,在灼灼桃花中,將我和他的名字寫在福袋裡,系在情人橋上。


十六歲的蕭祁白,在除夕時和我一起守歲,爆竹碎屑落了一身。我要拂落,他卻拉住我,笑著說:「你看咱倆這一身紅,像不像要拜天地?」


紅衣於夢中顛倒。


我看見的最後一個場景,是我擋下那一刀後墜入江中,九死一生地爬上來後,看到畫舫裡,蕭祈白摟著懷中昏迷的少女:


「容兒!醒醒!」


他眼眶通紅,語氣如此焦急。


「你不是說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本王麼?隻要你醒來,本王一定娶你……」


在他的呼喚中,少女終於睜開了眼睛。


她抓住他的手,一行清淚流下:


「殿下,你沒事就好。」


他們緊緊相擁。


而我失去最後的力氣,墜入滾滾江中。


10


「快救她!」


就像有隻手突然將我從水底拽了出來。


是蕭祁白的聲音,帶著焦急和怒氣:「救不活她,本王叫你們都陪葬!」


一定是錯覺。


我睜開眼。


卻發現,他真的在這裡。


一窗之隔的院子外,牙婆戰戰兢兢:


「殿下息怒,在救了……」


……


「血止住了!」巫醫欣喜道。


牙婆立刻衝進來,她檢查著我背後的肌膚,神色喜悅:


「阿彌陀佛,還以為你活不下來了呢。」


刺蓮花印的過程中,傷口出血嚴重。


他們都以為我要死了。


「殿下,阿緋沒事了。」牙婆趕忙出去匯報,「這蓮花印,和宋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樣,逼真極了。


「殿下要不要進去驗個貨?」


蕭祁白頷首,朝門內走來。


他的腳步聲一響一響,我的心隨之揪緊。


突然,蕭祁白頓住了。


他說:「紅……」


室內月白的紗帳,映出我的影子。


身形模糊,但仍然……似是故人來。


我僵住,冷汗已經無聲地滲出。


「殿下,她叫阿緋。」牙婆以為蕭祁白記錯了我的名字,連忙笑著提醒,「阿緋,殿下賞你紋銀千兩,還不謝過殿下?」


「阿緋……謝殿下大恩。」


聲音粗啞難聽。


倒影中,蕭祁白的肩膀無聲無息地松下來。


不是紅袖。


江陵城中的名角兒,最愛惜的就是自己的嗓子。


我更是日日小心謹慎,不碰冰,不碰糖,稍微有得風寒的跡象便提前吃藥。


絕不會任由嗓子啞成這樣。


不過是個身形肖似的人。


蕭祁白定了心,聲音便也冷了:


「裡面血腥味重,本王就不進去了。


「等她傷好了,本王再看。」


說完,淡淡離開。


他一走,我松了口氣,這才撕心裂肺地咳起來,把嘴裡的東西吐掉。


方才,為了不讓蕭祁白認出我。


情急之下,我含了一口鐵砂。


背後的傷口一片疼痛。


牙婆將我扶起來:


「三月十六子時,到宋府角門處,會有丫鬟引你入府,做迎接貴妃使臣的準備——你可明白?」


「明白。」


回到房中,有小倌兒上前:「紅袖姐姐,豫王殿下來過。」


心頭一緊,我問:「他發現我不在?」


「沒有,他沒進來,便被宋小姐的人叫走了。」小倌兒生氣,「過去何等痴情的樣子,如今看來,他比戲子都能做戲。」


我笑了笑,捏捏小倌兒的嘴,讓他慎言。


蕭祁白沒再來找過我。


據說宋宛容病了,他把全城的郎中都叫了過去。


導致當晚我發起高熱時,竟然連個大夫都請不到。


後背仿佛有個火爐貼著皮膚在烤,我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想:


是因為我奪了宋宛容的妖妃命格,上蒼在懲罰我麼?


班主發現我病了,派人去請蕭祁白。


他想讓蕭祁白來看我,他也好借機推薦兩個新來的小花旦,叫豫王殿下捧一捧。


哪知通報的人連王府的門都進不去。


「豫王殿下陪著宋小姐呢,說不見外客。」


班主再遲鈍,也知道我失寵了。


他不想花銀子請郎中,就把我鎖在房間裡:


「紅袖得的怕是痨病,別去接近她,小心你們也染上。」


我被留下自生自滅。


幾番昏沉,最難受的時候,我依稀聽到旁邊有小狗在叫,用它熱熱的腦袋拱我。


是黑豆。


「別怕,別怕。」我說,「明天我就好了。」


後背的血肉已經長好,我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額頭上敷著退熱的帕子,床頭擺著藥碗。


門也不再上鎖,外面飄來熱粥的香味。


班主拎著食盒進來,滿臉都是殷勤的笑:


「紅袖醒啦?昨晚豫王殿下來看你了……」


我一把推開他,踩著掉落的食盒飛奔出去,班主似乎叫罵著什麼,但我顧不上了——


我的小狗不見了。


11


豫王府還是那個模樣。


我一路奔進去,無論門房還是丫鬟,見了我全都立刻開門,親熱地招呼:


「紅袖姑娘來了。」


就好像幾天前議論我痴心妄想的人不是他們一樣。


飛奔至書房,裡面是蕭祁白和裴刃的聲音。


裴刃的聲音有些急切:


「紅袖出身低賤,又性情不馴,隻會攪得家宅不寧。殿下就算真想納妾,也不該是她。」


蕭祁白低低一嘆:「可你沒見她昨天的樣子。我不過是冷落了她七八日,她便病成那樣。」


門口的書童見我衝上來,試圖攔我:「姑娘,殿下跟裴大人說話,你不能……」


我掙開他,撞進門內。


蕭祁白原本尚有憐惜,見我這樣闖入,當即皺起眉。


我盯著他,喘著粗氣:


「黑豆呢?」


他眉頭擰得更深:「你的嗓子怎麼了?」


病後沙啞的聲音,讓他似乎想起了什麼。


在某個月色晦暗的夜晚,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氣,他好像……聽過這個聲音。


然而我沒有給他回憶的機會。


上前一步,我幾乎要嘔出血來:


「黑豆呢?!把它還給我!」


12


宋宛容將一截染血的五彩繩放進我手裡,那是我系在黑豆脖子上的。


江陵風俗,五彩繩又叫長命縷,女子在節日時編織它送給家人,寓意平安長壽。


我早就沒有家人了,就編了五彩繩送給黑豆。


「你啊,要活得長長久久,好好陪著我,明白嗎?」


黑豆舔著我的手,汪了一聲,大概在說它明白。


此時此刻,宋宛容握著五彩繩,泣不成聲:


「我真的是看它可愛,想喂它吃的。


「誰知那雞骨頭太尖了,扎穿了它的腸子,它吐了好多好多血,怎麼都救不回來……」


越過宋宛容聳動的肩頭,我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紅袖!!」


十根指甲盡數折斷,血流進土裡,我一點也沒覺得疼。


我終於又見到黑豆了。


它躺在裡面,跟抱著我的枕頭睡著時,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它的一隻耳朵不見了。


宋宛容湊上來:「紅袖姑娘……」


她含著眼淚,摟過我的肩頭,像是要安慰我。


實際卻是湊近了我的耳朵,輕聲道:


「我怎麼叫這條賤狗,它都不理我,隻知道咬著殿下的袖子讓他去看你。


「你說,這種聽不懂人話的狗,是不是該剪掉它的耳朵?」


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嚨。


我抓著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頭往地上撞。


無數的人聲在我旁邊作響。


有裴刃的:


「姐姐!你瘋了嗎!這不過是條狗!」


有蕭祁白的,他拽著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紅袖,紅袖……」


混沌漸漸變得清明。


我發現我緊緊地抱著黑豆的屍體。


蕭祁白則緊緊抱著我。


宋家人要報官。


我一個賤籍的戲子,把他們府裡的嫡女傷成這樣。


他們要我賠出這條命。


是蕭祁白攔住了。


他說:「貴妃的使臣很快就會進城,你們確定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將宛容卷進案子裡?」


宋家人不說話了。


蕭祁白回頭看著我:「至於她,我自會處置。」


我被關進了王府的偏房裡。


宋家人盯著,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說飯,就是水也沒送進來一碗。


深夜蕭祁白進來的時候,我嘴唇幹裂出血,整個人神情呆滯地抱著黑豆。


「我還想帶你走呢。」我拍著它,「明明再過幾天,我就能帶你走了。」


蕭祁白站在我身後。


他沒有當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賭氣的時候跟蕭祁白說我要離開江陵。


但無論是他還是我,都知道這是個笑話。


戲班的戲子,全都籤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來就會被打死。


我八歲那年,一個師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還是被抓回來。


她被班主打死,屍體吊在我的房間裡,整整一夜。


那夜過後,我就嚇破了膽,無論怎麼被打被罵,再也沒生出過逃跑的念頭。


也許是想到往事,讓蕭祁白略微產生了一絲憐惜。


蕭祁白靠近我,蹲下來,想把黑豆接過去。


我不松手,背過身,躲開他。


他頓住,低聲問:「你連我都怪麼?」


我不說話。


黑豆很乖,但它隻是條小狗。


小狗以為被愛了,就會愛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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