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掉了帕子,就是裝作摔倒。
我站在遠處,沉默地搖頭。
怎麼說呢。
她應該是個好人家的姑娘。
生平頭一次勾搭人,搞得這樣拙劣。
「狐媚子不是這樣當的。」
展明月一無所獲地回來時,我小聲道。
她豎起眉毛,想罵我,卻又沒罵出什麼。
最後隻道:
「你有什麼資格嘲笑我,你若勾搭陸大人,他更不會理你。」
展明月話音未落,便有個小宦官來傳話:
「宋姑娘,陸大人請你去他的馬車上。」
展明月的臉都氣白了。
陸進安穿著家常的青墨長袍,坐於窗邊,見我來了,也不回頭。
隻是指了指窗外景色:
「前方就要出江陵了,會舍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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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了頓。
「不會。」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似要一路探到我的心底。
「我指的是,他。」
蜷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握緊。
陸進安知道什麼了?
是蕭祁白說了什麼嗎,還是說,他已經追過來了?
就在我腦海內已經一片混亂時。
陸進安突然笑了。
「不過是玩笑話。」
他推過來一個小小的油紙包。
「江陵特產桃花糕,離了這裡就再也吃不到了,會舍不得嗎?」
19【蕭祁白】
桃花糕,是紅袖最喜歡的點心。
這是下人將食盒端進書房時,蕭祁白腦海內驟然生出的念頭。
「殿下,怎麼又是桃花糕啊?」宋宛容癟著嘴,有點不太高興,「容兒對桃花過敏,每次吃了都會起疹子。」
「是我忘了。」蕭祁白吩咐僕婦,「撤下去,以後別再做了。」
宋宛容又開心起來,她站在桌旁,為蕭祁白研墨。
也許是知道自己終於安全了,她巧笑倩兮,穿得也比往日豔麗。
曳紅長裙,金蝶步搖。
不知為何側臉看著……有點像她。
風從窗戶吹進來,蕭祁白的心驟然亂了。
垂眼看向宣紙,他這才發現,自己寫下的是——
【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那日夕陽下,她最後的唱詞。
手微微一抖。
蕭祁白道:
「裴刃。」
「在。」
「叫她來。」
宋宛容看著裴刃離開——他連是誰都沒有問。
能被殿下以這種語氣叫來書房的人,隻有那一個。
不快地扁了扁嘴,宋宛容已經在想,今日該用些什麼法子,讓殿下徹底厭棄紅袖。
在此之前,宋宛容從未想過,自己會對一個戲子花這麼大心思。
……
蕭祁白也沒想到,他會對一個戲子花這麼大心思。
等在書房裡的時候,他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
竟然這麼多日沒見她了。
那一日,她唱完那出戲,抱著小狗的屍體離開。
夕陽下,身影踉跄可憐。
是他見她的最後一眼。
這幾日他不理她,她也再沒差小倌兒來找他。
還是那樣,性子倔,不肯低頭。
日後還是得再花心思調教才是。
蕭祁白想著,裴刃不知何時站到了門口。
他臉色蒼白,微微喘息:
「殿下。
「紅袖她……不見了。」
蕭祁白驟然起身。
砚臺被帶翻,淋漓的墨汁濺了宋宛容一頭一身。
蕭祁白的身上也全是墨跡,但他似乎渾然未覺,隻是顫聲道:
「你說什麼?」
裴刃的聲音帶了哭腔:
「姐姐……姐姐不見了。」
20
房間裡,收拾得很幹淨。
兩個大箱子封在角落裡,打開,裡面是戲服、行頭、道具。
全都留下了,一樣也沒帶走。
班主哭喪著臉:
「殿下,我是真不知道啊。
「她那日不是被您叫去王府的嗎,您沒把她送回來,小的也不敢問吶。」
蕭祁白閉了閉眼,額角青筋暴起。
「她的身契呢?」
「在!這個肯定在!」
班主來了精神,招呼弟子們:「去,把我那口黃銅箱子抬來!」
箱子打開,最上面的就是紅袖的身契。
班主雙手拿起,奉給蕭祁白:
「殿下,您看。」
那身契存了太多年,一股樟腦的氣息,蕭祁白嫌棄地看了一眼,沒有接過來。
但臉色已經好了很多。
「身契在就行。」
他揉揉眉心,聲音篤定:
「沒有這個,她出不了江陵城。
「去找,在這城中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找到!」
21
蕭祁白不知道,我不需要身契。
每到一個新的城門下,小宦官站在車頭,將陸進安的腰牌晃一晃,守城軍便立刻揚起笑臉,直接請馬車進城。
根本沒有人盤查我。
「在想什麼?」
陸進安修長的手指輕叩桌面。
我回過神來,低頭研墨。
這些日子,他需要人伺候筆墨時,都找我來。
我努力裝出不通文墨的樣子,好幾次差點露出破綻。
此刻,陸進安盯著我,眼神如潭水,清澈卻深不見底。
我索性坦白:「在想怎麼樣,才能讓貴妃不殺我。」
陸進安笑了笑。
低頭用筆在白宣上繪下一朵墨蓮。
「蓮花本無罪。」
……
從陸進安的房間回來時,其餘三個女子正準備休息。
謝如淑性情沉穩,不愛多言。
李九娘還是孩童心性,除了什麼時候開飯,其他都不太關心。
隻有展明月吊起眼睛,恨恨呸我一聲。
我不理她,她更加生氣:
「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勾引陸大人?」
她聲音很大,謝如淑試圖阻止:「明月,慎言。」
然而阻止不住。
「我要說!她既然敢做,我怎麼就不敢說?依我看,早點確定了她是紅顏禍水,就隻送她一個人進宮!何苦還要我們幾個陪葬!」
此話一出,謝如淑垂下了眼。
李九娘坐在一邊,緊緊攥著她手裡的小獵刀。
這是她唯一從家裡帶出來的東西。
她年紀小,但並不是什麼都不懂。除了每天問吃什麼外,她也怕死。
她隻能握緊這把獵刀,盡管這可能沒什麼用。
月光照進來,我心裡突然一動。
蹲下身來,湊近展明月的臉,我低聲問:
「所以你勾引陸進安,是因為想活命嗎?」
展明月驟然紅了眼睛。
我明白了。
京中,但凡有頭有臉的宦官,都在宮外有宅子,有家室。
陸進安又是權宦之首,一度有九千歲之稱。
不怪展明月動了這個心思。
漫漫長路裡,能求助的,也隻有陸進安。
沉默片刻,我深吸一口氣:
「陸進安不可能保你。」
展明月瞪著我,不死心:「你怎麼知道?」
她沒有吃過男人的苦。
我在江陵這麼多年,也算見過無數達官顯貴、王孫公子。
能身居高位的男人,在權力與情愛的選擇之間,從來毫不猶豫。
更別說陸進安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
但凡他會犯這種糊塗,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這道理跟展明月說不明白。
我退了一步:「就算他願意保你,又能如何?
「九千歲之上,還有萬歲爺。自古以來,君奪臣妻,就是一句話的事。」
拔下手中的簪子,遞給展明月。
我說:「你要是真想求生,就該意識到,現在最要你命的,是你這張臉。」
方才我一直在想陸進安說的那句話。
他看似什麼都沒說,但其實已經把答案告訴我了。
「蓮花本無罪。」
罪的是妖妃。
隻要能夠不被皇帝看中,貴妃就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
月色寂靜。
謝如淑已經想明白了。
她的腦子是我們幾個裡轉得最快的,立刻看向展明月:
「明月,阿緋說得沒有錯。
「要想活命,我們必須證明自己絕無可能入宮為妃。」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卻難。
證明,如何證明?
憑借一張嘴去賭咒發誓,就能消除貴妃的疑心麼?
唯有破釜沉舟。
「其他人也就罷了,明月,你是最危險的。沒聽那些僕婦說嗎,你和貴妃年輕時長得有多像。
「若是皇帝遇上你,動了一瞬的心思……」
那麼就是必死之局。
展明月的手捏著簪子,顫抖起來。
鋒銳的尖頭抵住臉頰,她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當啷一聲。
「不劃!我不劃!
「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騙我的!」
她把簪子扔到地上,哭著轉身跑了。
……
月色如水。
展明月一直沒回來。
旁邊不時響起輾轉反側聲,謝如淑和李九娘也都沒睡著。
死亡的恐懼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
我嘆口氣,起身想出去找點吃的。
走出院子,卻撞見一個身影站在月光下。
是陸進安。
我不知如何應對,行了個禮匆匆想走。
背後,他似笑非笑地出聲:「你倒是了解我。」
他似乎已經站在這裡很久。
房間裡我說他的那些話,都被他聽到了。
此刻,陸進安走到我身後,低聲問我:
「你怎麼知道,我救不了你呢?」
22
我並不知道,陸進安能否救我。
我隻是知道,天下所有的饋贈都自有價格。
直覺告訴我,如果在這裡求了陸進安救我,他要的回報,是我給不起的。
「多謝陸大人。
「隻是從江陵離開的那一天,阿緋便告訴自己,從今往後能救我的,隻有我自己。」
……
推開門時,展明月已經回來了。
她躺在床上,咬牙切齒地盯著我:
「你不讓我接近陸大人,不就是自己想去勾引嗎?」
她瞧見了我跟陸進安半夜在院中私會。
「我自愧技不如人。這才是真正的紅顏禍水,和人家比,我們幾個不過是廢物點心罷了!」
李九娘原本靠著謝如淑打瞌睡,聞言垂死病中驚坐起:
「點心,發點心了?」
「沒有,你繼續睡吧。」謝如淑拍拍李九娘的頭,看了看我,想說什麼,卻最終又謹慎地沒開口。
就這樣,謝如淑和展明月,漸漸都不太同我說話。
隻有李九娘懵懂,還是常常來找我,搶我的點心吃。
她有時也會回報我,比如在行車到山裡時,突然把一隻血淋淋的野兔塞給我。
「烤了吃。」她認真地說,「好吃。」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烤兔子。
前面就傳來宦官驚慌的聲音:
「有狼!!」
23
狼咬在了車隊的領頭馬上,車立刻翻了。
陸進安身邊的小宦官在喊:「不要慌!聚集起來,不要亂跑!」
沒用。
馬已經驚了,四下裡拽著車亂衝。
丫鬟僕婦們的尖叫聲響成一片。
我坐的馬車翻倒在路上,我被甩出來,沿著山坡一路往下滾。
等意識再度恢復時,周圍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陰雲密布,連月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
我隻能伸出手,摸索著往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