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摸到一個溫熱的東西,我嚇了一跳。
長頭發,小臉蛋。
是個小孩。
趕緊摸了摸他的鼻子。
還好,有熱氣。
可能是哪個隨行的小宦官。
「醒醒!」
我叫他。
他沒聲音,似乎已經昏過去了。
前方浮現出幾對綠眼睛,飢餓的狼群在向我們緩緩逼近。
它們有爪子,有尖牙。
我什麼也沒有,還抱著個小孩。
四下裡寂靜沒有人聲,就算喊救命,也已經來不及了。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在袖子裡摸到了一樣東西。
李九娘給我的、讓我用來烤兔子的火石。
「湿木頭不好點火,你就用這個。」她很得意,「這可是我爹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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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獵戶誠不欺我,在火石擦響的瞬間,一束光芒如劍般刺穿了黑夜。
火光熊熊,猛獸退避。
借著火光,我低頭看向懷裡的小孩。
竟然是個小姑娘。
就是模樣悽慘了些,臉和衣服糊滿了泥水,簡直是個小泥人。
火光如黑暗中的明燈,剩下三個女孩也很快找了過來。
展明月扶著謝如淑,李九娘拿著她的小獵刀。
謝如淑看見那個小女孩,一愣:
「她是?」
我筋疲力盡:「撿的,可能是哪個山民家的小孩。」
謝如淑搖搖頭:「你看她的裙子。」
小姑娘的裙子全是泥,隻有一點花紋露出來。
我定睛一看,隨即也愣住了。
繁復的雲紋,繡工精美。
這是宮裝。
「臨安城是齊王封地。」謝如淑聲音沉沉,「如果我沒猜錯,她應該是齊王獨女,榮宜郡主。」
24
展明月背著小郡主,我和李九娘攙著謝如淑。
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終於遇到了正在尋找我們的陸進安。
……
一個時辰後,陸進安掀起帳子:
「齊王有賞。」
這一夜,暴雨突至,群狼出沒,齊王和我們一樣翻了車。
夫婦兩個帶人找了女兒一夜,隻找到些裙子碎片。王妃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差點想跳崖自盡。
突然得知女兒還活著,二人喜極而泣。
小郡主蘇醒後,告訴父母——「是個小姊姊救了我」。
齊王當即決定,要認這名女子為義妹。
此時此刻,陸進安說完後,我們四個一起沉默了下來。
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齊王是皇帝的長子,生來有殘疾,也並不算得寵。
但他的義妹,就是皇帝的義女。
隻要坐實了這個身份,就絕無可能入宮為妃。
於我們而言,這是一道保命符。
展明月嫉妒地看我一眼,小聲咕哝:
「她不過是運氣好。」
李九娘低著頭,擦著她心愛的獵刀。
我突然說:「九娘,隨陸大人去見齊王殿下吧。」
話音落下,李九娘愣住了。
連展明月都扭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她輕聲喃喃:「為什麼?」
我走到李九娘身邊,蹲下身,摸摸她的頭。
「我知道,你每頓都吃很多,是怕馬上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了。
「現在好了,你會是皇帝的義女,你可以不用再每頓都把自己吃得那麼撐。」
李九娘的眼睛紅了。
我把火石塞進她的手心。
「謝謝你的火石,我和小郡主的命,都是你救的。」
25
之後的進京路,李九娘不再與我們同行。
她被齊王夫婦邀上車駕,快馬加鞭,入宮面聖。
幾日後,消息傳來,皇上準齊王認其為義妹,封嘉安縣主。
她安全了。
但我們還沒有。
李九娘受封的第二日,我們也到了京城。
宮城外,一頂小轎等著,旁邊是名女官模樣的人。
「陸大人辛苦。」她行禮,「貴妃娘娘說,陸大人送到這裡即可,之後由我接各位姑娘入宮。」
陸進安站在原地,一時間沒有動。
女官似乎料到了,淡淡一笑:
「娘娘說,這一路上,陸大人似乎對某位姑娘格外關注。」
陸進安面色不變。
我卻看到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貴妃娘娘讓我告訴陸大人,今日宮宴,有兩個姑娘陪她飲酒就夠。陸大人可以自行帶回去一個,也算回報大人這一路的辛苦。」
陽光灑在朱紅的宮牆上,女官退到轎邊,安靜等待。
陸進安看向我。
陽光下,那雙眼睛比尋常人的淺,是琥珀色的。
他問我:「你想活麼?」
我點頭:「想。」
抓起謝如淑的手,我將她推到陸進安面前。
「我一定活著出宮,在我出來前,勞煩陸大人照顧好她。」
謝如淑吃了一驚,想要掙開我的手。
卻隨即嗆咳起來,唇角有血流出。
狼群出沒那夜,她後背挨了一爪,傷及肺腑。
但是安安靜靜,一直忍著,沒有告訴任何人。
謝如淑總是這樣。
她出身高門,父親是治水的能臣。
但她的母親隻是個不受寵的侍妾,為了在大宅中生存下來,她從小學會了不麻煩別人。
「她不能等了。」我說,「如果今夜入宮,她一定會死。」
陸進安長久地打量著我。
良久,他示意兩個小宦官將謝如淑扶上馬車。
「去請劉太醫。」
說完這句話,陸進安站在原地。
我一再地拒絕,他亦不是沒有脾氣的人。
沒有回頭看我,陽光下,陸進安的語氣有些冷:
「宋緋,你若是真死了,我會來給你收屍。」
26
一頂小轎,我和展明月各坐一邊。
一路上四個女子,到最後入宮時,隻剩下我們這對天敵。
萬春宮中,燈火通明。
偌大的殿內,隻有貴妃和伺候的宮人們。
看到我們進來,貴妃起身。
她一身桃花雲袍,赤著雙足,緩緩從殿上走下。
如一隻母虎,華美而又威儀。
貴妃先停在展明月面前。
她低下頭,捏起展明月的下颌,細細打量這張和自己肖似的面孔。
展明月垂著眼睛,渾身顫抖。
她一路上驕矜自負,此刻卻在貴妃面前嚇得癱軟如泥,幾乎跪立不住。
貴妃冷冷地笑起來:「空有皮囊。」
她松開展明月,一甩袍袖,坐於金殿之上。
「帶上來。」
八個侍從抬上來一個鐵籠。
掀開蒙布,一隻斑斓猛虎在其中發出怒吼。
「這餓虎已經多次傷了附近的山民,本宮今日便要為民除害。」
貴妃笑道。
「怎麼樣,都是新來的,表現表現?」
她拿起一長一短兩根木籤。
「一人選一根。
「抽到誰,誰就替我進去,殺了這隻餓虎。」
27
木筒搖晃,貴妃抽出一支。
是長籤,上面用墨跡寫著一個「緋」字。
「宋緋,上來吧。」
貴妃笑著看向我。
「喜歡什麼兵器,自己挑一把。」
屏風拉開,是一整面的兵器架。
傳言貴妃身為將門虎女,素來不愛紅裝愛武裝。
聖上寵她,任由她在宮中收集天下兵器。
此刻的架子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
卻並沒有哪把能救我。
我所有的身手,不過是在戲班裡的一些童子功。
鐵籠裡的猛虎發出飢餓的吼叫聲,有一瞬,一個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大概真的要死在這裡了。
……
就在這個想法浮現出的瞬間,一隻手從背後拉開了我。
「娘娘。」
展明月扯開我,跪了下去。
她還是在發抖,還是臉色發白。
但她抬起了頭:
「我替她,行嗎?」
28【展明月】
展明月從第一眼看見宋緋起,就討厭她。
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後來想起,是因為宋緋總讓她想起自己的繼母。
展明月的繼母是個戲子。
展明月的爹迷戀她,散盡家財,逼死了展明月的母親。
母親一直是展明月人生裡的英雄。
那個女人曾參加守城軍,在梁城即將被攻破的夜晚,喝了一碗酒,摔在地上,拎著長槍出了城。
那一夜他們殺到天亮,守住了城。
人們在戰場中找到展明月的母親時,這個女人已經渾身是傷。
但她牢牢地抱著一個襁褓,裡面是個女嬰,不知道是哪個流民的孩子。
戰火紛飛,孩子在女人的懷裡,睡得很香。
那個孩子就是展明月。
……
展明月一直希望,她能當個如母親那樣的英雄。
但她沒有。
在繼母的打罵詆毀聲中,她變得怯懦,變得猶豫,變得恐懼。
她甚至已經不記得母親的模樣。
無數個夜晚,她隻能抱著母親留下的那杆槍,一邊流淚一邊想:
我不配做娘的女兒。
……
但此時此刻,金殿之上。
展明月看著宋緋的背影。
這個長相妖媚的女人,已經救了兩個人。
她把自己活命的機會讓了出去,一次讓給年幼的李九娘,一次讓給病重的謝如淑。
娘。
我總不能連這個狐媚子都不如,你說對不對?
更別說,這狐媚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進了這虎籠,一定會死。
可我不一定。
我可是娘的女兒。
……
乾元十六年,夏夜。
在母親死去的第七年,展明月拎起她留下的那杆長槍,進了虎籠。
29
虎嘯聲,人聲。
這是一場死鬥。
展明月要死了。
她堅持了非常久,但還是漸漸被猛虎逼到了死角。
肩膀挨了一爪,現在整條右臂都抬不起來了。
最後一刻,猛虎向展明月撲過去。
她用盡全力,想要用左手舉起手裡的槍。
「娘!」
必死的這一刻,展明月閉上眼睛喊道。
血濺在她的臉上。
展明月睜開眼睛。
猛虎的脖頸被斜著貫穿。
貴妃拿著一杆烏金虎頭槍,美豔的面容森然冷漠。
她拔出槍,血噴滿了整個金殿。
展明月呆呆地看向貴妃。
貴妃隨手將槍扔在地上,冷淡地看展明月:
「你幾歲了?」
「十四……年底十五。」
貴妃嗤笑:
「她們都說你跟本宮很像。
「但本宮十五歲時,可不是這麼不中用的東西。」
……
太醫帶走了展明月,裝著猛虎屍體的籠子也被侍從們抬離。
殿內隻剩下我跟貴妃。
她渾身是血,滿不在乎地靠在榻上,玩著手裡的翡翠扳指。
「宋緋。」
她玩味地念著我的名字。
「本宮最想見的人,就是你。
「你可知道,自從你離開,這江陵城已經翻了天?」
心沉沉墜了下去。
貴妃起身,勾起染血的紅唇:
「豫王蕭祁白,他似乎……很在乎你啊。」
30【蕭祁白】
府兵已經在江陵城中找了七日。
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