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蓮花
3304

紅袖依然不見蹤影。


「再找。」


蕭祁白不相信。


紅袖是個賤籍的戲子,想要出城,必須拿到身契。


現在她的身契就牢牢地捏在他的手裡。


就像他一直覺得,他牢牢地捏著她的命運,無論生死,她總是他的人。


……


身契。


不知為何,像是福至心靈一般,蕭祁白突然垂眼。


他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張身契。


十多年了,紙張已經發脆發黃,字跡模糊不清。


蕭祁白一目十行地掃過。


突然,他覺得哪裡不對。


再度垂眸,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最後停在籤字畫押處。


小小的一個手印,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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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緋。】


蕭祁白怔在原地。


隨後,渾身顫抖。


阿緋。


她的本名叫阿緋。


她竟然就是阿緋!!


……


宋宛容端著茶盞進來,隻看到蕭祁白的臉色難看得嚇人。


她連忙上前:「殿下……」


蕭祁白突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緋!」


喉頭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宋宛容的整張臉都紫漲起來。


「我……我怎麼會知道……最了解她的……不是殿下嗎……」


就像胸前被驟然扎了一刀。


蕭祁白失去了所有力氣。


宋宛容掙開他,害怕地逃了出去。


隻留他一個人伏在案上。


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掉在宣紙上,洇開了那句「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告訴過他麼?


也許是告訴過的。


但他不在意,聽了就忘了。


成為蓮花女,她留下的名字也是阿緋。


但凡他能想起來……


在她離開前,那麼長的日子,但凡他能有一次想起來。


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備馬。」


蕭祁白衝出府邸。


「去京城。」


……


快馬在山道上狂奔。


耳邊隻有烈烈風聲。


蕭祁白無可抑制地想起她。


梨園裡初相遇,她在臺上,他在臺下。


唱得並不好,全場都是倒彩,讓她滾下去。


她不走,一個字一個字執著地唱完,眼裡含著淚,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麼起了興致,還想再看到她。


於是推開喝倒彩的人群,躍上高處,將手裡那枝海棠花扔給她。


隻是一枝花罷了。


她卻緊緊抓住,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


讓他覺得,可笑,又有幾分可憐。


……


後來他才知道,為什麼那場戲,她唱得那麼差。


因為前夜,她剛跟死去的師姐被關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沒有人理她。


「你師姐……為什麼死了?」


「因為她想離開江陵。」她低頭,撫摸著海棠花的花瓣,「我們戲子籤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隻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這句話一直留在他心裡。


起初想起來時,是心疼,是憐惜。


到後來,卻是安全,是篤定。


她不會走。


無論怎麼對她,她都不會離開。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會一生留在這裡,永遠陪著他。


哪怕傷了她的心,隻要過段時間哄一哄,她總能好起來。


他這樣想著時,躁動的心情就會平復下來,變得很安穩。


完全忘了,她還有後半句話。


「……除非我死。」


……


她難道寧可死也不願留在江陵嗎?


蕭祁白不信。


他不信紅袖會真的想死。


她是那樣有生命力,像是墮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長。


她不會死的。


蕭祁白這樣想著,心卻突突地跳。


到達臨安時,他聽聞這裡狼群出沒,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幾個是年輕的女子。


蕭祁白永遠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覺,胸口沉得像是喘不過來氣。


他跟著仵作去停屍房,那裡臭氣燻天,是他矜貴的一生中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蕭祁白在那裡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認那些屍體,胸口一直有個聲音。


不要是她。


隻要不是她,他願意付出一切來換。


……


上蒼大概是聽到了他的祈求。


紅袖沒有死在這裡。


他的心放了下來。


再往京城還有數百裡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還活著,就在京城的某處,或許已經被貴妃囚禁了起來。


這一路的死亡陰影,大概會讓她夙夜難安。


她會因此後悔麼?


後悔離開他的身邊,失去他的庇護,出於賭氣的目的,將自己陷入一個更危險的局面。


大約是會的,但是沒關系,他會出現在她面前,救她於水火。


她會哭著撲進自己懷裡,與他重歸於好。


想到這裡,蕭祁白的心口已經熱了起來。


31【阿緋】


白子落下,屠盡黑子的一條大龍。


我說:「娘娘輸了。」


貴妃向後靠去,慵懶道:


「你的棋藝進益倒是快。」


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個月了。


貴妃沒有殺我。


我在跟她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漸漸意識到一個所有人都不曾意識到的真相——


貴妃,根本就不相信那個妖女的預言。


她的長姐已經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負著妖後的罪名。


那是貴妃此生最大的傷痕,所以在蓮花女即妖妃的預言出現後,她開始將所有帶有蓮花胎記的女子都籠入宮中。


她請了國師的大弟子,佔卜我們的命運。


新任的國師深夜登上觀星臺,發現有四顆小星,自北方而來。


每顆星星,對應一個女子。


「其一,桃花馬上請長纓,引將鮮血代胭脂。


「是女將命格。」


在展明月於殿中持槍進虎籠時,貴妃已然明了了她對應哪一顆星星。


「其二,得無念,得無名。


「是神女命格。」


謝如淑在陸府中養傷七日後,貴妃提出,讓她陪自己去欽天監祭拜。


謝如淑進殿中時,香霧無風自動,龜殼滲出露水,算籌嗡鳴認主。


國師當場認其為關門弟子。


她的身份,顯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無累,四季良辰。所過之處,逢兇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爭,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禍水命格。」


隻剩下我與遠在齊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禍。


一個是能為所有人帶來好運的福星。


另一個,或許就是前任國師那句「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中的妖妃禍水。


如果說,原本貴妃尚不能確認我和李九娘到底誰福誰禍。


那麼當蕭祁白星夜趕路,無詔而從封地返京時。


答案已經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連三的壞事不斷發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時突然昏迷,隨後便一病不起。


接著是西北邊境處,羌戎王一統十六部,聽聞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勢攻來。


如今接連丟了兩州,如果劍門關失守,羌戎的鐵騎便會直接穿越平原,來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將矛頭,對準預言中的蓮花女。


臣子們紛紛進言:


「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見聲。


貴妃煩躁地推翻了棋盤。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滿朝文武不討論如何出兵,如何御敵,隻想著殺一個女人來平息禍患。


「和我長姐當初所遭遇的,竟然沒有一點分別。」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區別的。


當初,朝臣們要殺的,是姜皇後一人。


而今,「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他們要殺的是所有人。


也許隻有一個辦法。


我在棋盤旁跪下,俯身長拜。


「宋緋,自請入宮。」


32


半個月後,蕭祁白終於趕到。


他闖入宮中時,我一身華服,站在池邊觀魚。


身後有許多宮女太監嘈雜的聲音:


「豫王殿下,這是貴妃娘娘的寢宮,你怎可……」


沒有人攔得住蕭祁白。


他腰上掛著免死的玉牌,手執兵刃,一路衝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紅袖……」


見我不回頭,他意識到什麼,澀然道:


「阿緋。」


我終於回過頭去,看著他。


蕭祁白瘦了。


一路從江陵騎馬趕來,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殺。


難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著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驚豔。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襲宮裝,滿身珠翠。


的確比在江陵時更加美豔。


蕭祁白回過神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阿緋,我這就帶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經叫人重新種上,再買一隻小黑狗,我們回江陵,還像之前那樣。」


他講起來時,神情是掩飾不住的心向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光麼?


可於我而言,並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間閃過一絲愧疚。


「是因為宛容麼?」


他低聲道:


「阿緋,我有我的不得已。


「當初你我身份懸殊,我總要娶正妻。


「宛容又對我有救命之恩,她一個名門嫡女,畫舫那日險些失身喪命。


「阿緋,我不能……」


他沒有說完。


因為後面卻突然傳來聲音:


「宋氏接旨——」


我越過蕭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後。


是陸進安。


我沒有想到,會是他親自來為我頒這道旨意。


推開蕭祁白,我斂裙跪下。


陸進安沉沉看我一眼,打開聖旨:


「宋氏自入宮起,莊靜溫恭,性行賢良。著即冊封為宜妃。欽此。」


他收起聖旨,看向我。


「貴妃娘娘讓我問你最後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閃過大殿中的對話。


我問貴妃:「如果確認了禍水是我,展明月、謝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趕盡殺絕?」


……


此時此刻,蕭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這道聖旨拿回去!」


蕭祁白將我拉到他身後,冷冷直視陸進安。


「父皇已經昏迷不醒多日,誰不知道這聖旨是貴妃自作主張的?她想幹什麼?不就是想坐實阿緋的禍水罪名,送她去死嗎?


「阿緋,不要怕,我會護著你……」


越過蕭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陸進安。


陸進安也低頭看著我。


昨夜,他來看過我。


在無人的夜色中,他的朱砂痣鮮紅得如一滴淚。


「隻要你開口,我可以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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