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依然不見蹤影。
「再找。」
蕭祁白不相信。
紅袖是個賤籍的戲子,想要出城,必須拿到身契。
現在她的身契就牢牢地捏在他的手裡。
就像他一直覺得,他牢牢地捏著她的命運,無論生死,她總是他的人。
……
身契。
不知為何,像是福至心靈一般,蕭祁白突然垂眼。
他第一次認真地看這張身契。
十多年了,紙張已經發脆發黃,字跡模糊不清。
蕭祁白一目十行地掃過。
突然,他覺得哪裡不對。
再度垂眸,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
最後停在籤字畫押處。
小小的一個手印,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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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緋。】
蕭祁白怔在原地。
隨後,渾身顫抖。
阿緋。
她的本名叫阿緋。
她竟然就是阿緋!!
……
宋宛容端著茶盞進來,隻看到蕭祁白的臉色難看得嚇人。
她連忙上前:「殿下……」
蕭祁白突然一把扼住她的脖子。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知道她的本名叫阿緋!」
喉頭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宋宛容的整張臉都紫漲起來。
「我……我怎麼會知道……最了解她的……不是殿下嗎……」
就像胸前被驟然扎了一刀。
蕭祁白失去了所有力氣。
宋宛容掙開他,害怕地逃了出去。
隻留他一個人伏在案上。
有溫熱的液體一滴一滴掉在宣紙上,洇開了那句「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她告訴過他麼?
也許是告訴過的。
但他不在意,聽了就忘了。
成為蓮花女,她留下的名字也是阿緋。
但凡他能想起來……
在她離開前,那麼長的日子,但凡他能有一次想起來。
她是不是就不會走?
「備馬。」
蕭祁白衝出府邸。
「去京城。」
……
快馬在山道上狂奔。
耳邊隻有烈烈風聲。
蕭祁白無可抑制地想起她。
梨園裡初相遇,她在臺上,他在臺下。
唱得並不好,全場都是倒彩,讓她滾下去。
她不走,一個字一個字執著地唱完,眼裡含著淚,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麼起了興致,還想再看到她。
於是推開喝倒彩的人群,躍上高處,將手裡那枝海棠花扔給她。
隻是一枝花罷了。
她卻緊緊抓住,像是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
讓他覺得,可笑,又有幾分可憐。
……
後來他才知道,為什麼那場戲,她唱得那麼差。
因為前夜,她剛跟死去的師姐被關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沒有人理她。
「你師姐……為什麼死了?」
「因為她想離開江陵。」她低頭,撫摸著海棠花的花瓣,「我們戲子籤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隻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這句話一直留在他心裡。
起初想起來時,是心疼,是憐惜。
到後來,卻是安全,是篤定。
她不會走。
無論怎麼對她,她都不會離開。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會一生留在這裡,永遠陪著他。
哪怕傷了她的心,隻要過段時間哄一哄,她總能好起來。
他這樣想著時,躁動的心情就會平復下來,變得很安穩。
完全忘了,她還有後半句話。
「……除非我死。」
……
她難道寧可死也不願留在江陵嗎?
蕭祁白不信。
他不信紅袖會真的想死。
她是那樣有生命力,像是墮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長。
她不會死的。
蕭祁白這樣想著,心卻突突地跳。
到達臨安時,他聽聞這裡狼群出沒,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幾個是年輕的女子。
蕭祁白永遠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覺,胸口沉得像是喘不過來氣。
他跟著仵作去停屍房,那裡臭氣燻天,是他矜貴的一生中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蕭祁白在那裡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認那些屍體,胸口一直有個聲音。
不要是她。
隻要不是她,他願意付出一切來換。
……
上蒼大概是聽到了他的祈求。
紅袖沒有死在這裡。
他的心放了下來。
再往京城還有數百裡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還活著,就在京城的某處,或許已經被貴妃囚禁了起來。
這一路的死亡陰影,大概會讓她夙夜難安。
她會因此後悔麼?
後悔離開他的身邊,失去他的庇護,出於賭氣的目的,將自己陷入一個更危險的局面。
大約是會的,但是沒關系,他會出現在她面前,救她於水火。
她會哭著撲進自己懷裡,與他重歸於好。
想到這裡,蕭祁白的心口已經熱了起來。
31【阿緋】
白子落下,屠盡黑子的一條大龍。
我說:「娘娘輸了。」
貴妃向後靠去,慵懶道:
「你的棋藝進益倒是快。」
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個月了。
貴妃沒有殺我。
我在跟她日復一日的相處中,漸漸意識到一個所有人都不曾意識到的真相——
貴妃,根本就不相信那個妖女的預言。
她的長姐已經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負著妖後的罪名。
那是貴妃此生最大的傷痕,所以在蓮花女即妖妃的預言出現後,她開始將所有帶有蓮花胎記的女子都籠入宮中。
她請了國師的大弟子,佔卜我們的命運。
新任的國師深夜登上觀星臺,發現有四顆小星,自北方而來。
每顆星星,對應一個女子。
「其一,桃花馬上請長纓,引將鮮血代胭脂。
「是女將命格。」
在展明月於殿中持槍進虎籠時,貴妃已然明了了她對應哪一顆星星。
「其二,得無念,得無名。
「是神女命格。」
謝如淑在陸府中養傷七日後,貴妃提出,讓她陪自己去欽天監祭拜。
謝如淑進殿中時,香霧無風自動,龜殼滲出露水,算籌嗡鳴認主。
國師當場認其為關門弟子。
她的身份,顯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無累,四季良辰。所過之處,逢兇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爭,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禍水命格。」
隻剩下我與遠在齊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禍。
一個是能為所有人帶來好運的福星。
另一個,或許就是前任國師那句「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中的妖妃禍水。
如果說,原本貴妃尚不能確認我和李九娘到底誰福誰禍。
那麼當蕭祁白星夜趕路,無詔而從封地返京時。
答案已經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連三的壞事不斷發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時突然昏迷,隨後便一病不起。
接著是西北邊境處,羌戎王一統十六部,聽聞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勢攻來。
如今接連丟了兩州,如果劍門關失守,羌戎的鐵騎便會直接穿越平原,來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將矛頭,對準預言中的蓮花女。
臣子們紛紛進言:
「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見聲。
貴妃煩躁地推翻了棋盤。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滿朝文武不討論如何出兵,如何御敵,隻想著殺一個女人來平息禍患。
「和我長姐當初所遭遇的,竟然沒有一點分別。」
我看著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區別的。
當初,朝臣們要殺的,是姜皇後一人。
而今,「寧可錯殺不肯放過」。
他們要殺的是所有人。
也許隻有一個辦法。
我在棋盤旁跪下,俯身長拜。
「宋緋,自請入宮。」
32
半個月後,蕭祁白終於趕到。
他闖入宮中時,我一身華服,站在池邊觀魚。
身後有許多宮女太監嘈雜的聲音:
「豫王殿下,這是貴妃娘娘的寢宮,你怎可……」
沒有人攔得住蕭祁白。
他腰上掛著免死的玉牌,手執兵刃,一路衝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紅袖……」
見我不回頭,他意識到什麼,澀然道:
「阿緋。」
我終於回過頭去,看著他。
蕭祁白瘦了。
一路從江陵騎馬趕來,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殺。
難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著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驚豔。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襲宮裝,滿身珠翠。
的確比在江陵時更加美豔。
蕭祁白回過神來。
他抓住我的手腕:「阿緋,我這就帶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經叫人重新種上,再買一隻小黑狗,我們回江陵,還像之前那樣。」
他講起來時,神情是掩飾不住的心向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光麼?
可於我而言,並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間閃過一絲愧疚。
「是因為宛容麼?」
他低聲道:
「阿緋,我有我的不得已。
「當初你我身份懸殊,我總要娶正妻。
「宛容又對我有救命之恩,她一個名門嫡女,畫舫那日險些失身喪命。
「阿緋,我不能……」
他沒有說完。
因為後面卻突然傳來聲音:
「宋氏接旨——」
我越過蕭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後。
是陸進安。
我沒有想到,會是他親自來為我頒這道旨意。
推開蕭祁白,我斂裙跪下。
陸進安沉沉看我一眼,打開聖旨:
「宋氏自入宮起,莊靜溫恭,性行賢良。著即冊封為宜妃。欽此。」
他收起聖旨,看向我。
「貴妃娘娘讓我問你最後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閃過大殿中的對話。
我問貴妃:「如果確認了禍水是我,展明月、謝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趕盡殺絕?」
……
此時此刻,蕭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這道聖旨拿回去!」
蕭祁白將我拉到他身後,冷冷直視陸進安。
「父皇已經昏迷不醒多日,誰不知道這聖旨是貴妃自作主張的?她想幹什麼?不就是想坐實阿緋的禍水罪名,送她去死嗎?
「阿緋,不要怕,我會護著你……」
越過蕭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陸進安。
陸進安也低頭看著我。
昨夜,他來看過我。
在無人的夜色中,他的朱砂痣鮮紅得如一滴淚。
「隻要你開口,我可以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