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蓮花
4133

……


在蕭祁白和陸進安的注視中。


我平靜地跪下。


「宋緋接旨。」


陸進安看著我,悲涼的神色一閃而逝。


而蕭祁白,他紅了眼睛。


「阿緋!」


「豫王自重。」我後退半步,躲開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隨著陸進安離開前,我回過頭,看著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蕭祁白。


「對了。」


我低聲說。


「曾經你認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騙你。


「那麼時至今日,我總沒了騙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蕭祁白失去血色的臉,我輕聲道:


「畫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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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我沒有想到,成為宜妃後,宮裡來的第一個客人,會是宋宛容。


在無數宮人的注視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禮。


起身時,眼中卻盡是憎惡之色。


待到殿內隻剩下我們二人時,她便也懶得偽裝了。


「你知道嗎?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眾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對我很好很好……我從記事起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他。」


說這話時,宋宛容的臉上是無盡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隨即,那雙眼睛盯著我,流露出無盡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聽過一場戲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為我像你。


「多麼可笑,我一個名門的嫡女,因為像一個最低賤最骯髒的戲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來,「宜妃娘娘,你說,可笑不可笑?」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可我還是那麼愛他,不忍看他走到萬劫不復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對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會立刻自盡,以免拖累他。」


見我無動於衷,宋宛容激動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與官員結黨,甚至開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與我何幹?」


我平靜地打斷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赤紅。


「宜妃,我以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該有良心。


「殿下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為你這個禍水!他被你所迷,隻想把你從皇上的宮中搶回來!你若是進京就死了,他怎會走到這一步!


「你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戲子,若不是殿下的寵愛,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現在就會自盡在宮中……決不讓他為難。」


宋宛容盯著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來。


華服的長裙迤逦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護甲挑起她梨花帶雨的臉龐。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裡最愛將尊卑二字掛在口中,為何意識不到,此時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無诰命,二無冊封,讓你入宮見我,已是我破例允許的結果。」


我拿起放在一邊的長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違背宮規。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對你進行訓誡。」


「你敢打我……你一個賤……」


宋宛容的聲音淹沒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聲中。


我拿著尺子,淡淡道:


「豫王結黨營私,你素來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卻不敢對他本人相勸阻止,隻知來宮中要挾我。」


我揚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臉上。


「這是不賢。」


……


「同為女子,你昔日裡因為自己身上的蓮花胎記惴惴不安,認為自己可憐無辜。如今卻對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個禍水,將罪名強加於我,口口聲聲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響。


「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腫。


我坐於榻上,支著下巴,平靜地注視著她。


「宋宛容,你為了蕭祁白,入宮找我的時候,可曾想過——


「你背上的蓮花胎記還在。」


宋宛容的臉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經忘了,最初的蓮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隨時可以稟明貴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渾然癱軟,幾乎跪立不住。


當然,我不會這樣做。


不是因為想要饒過宋宛容。


而是為了謝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謝如淑如今在欽天監得國師教導,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為神女。


展明月被貴妃送入羽林衛,苦練多月。據說進步明顯,昔日裡面對猛虎無力還手的少女,已經能持著長槍在秋狝獵場裡七進七出。


至於李九娘……她寫了信來,說齊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長高了一大截。隨信附帶一大包肉幹,是她親手曬的。


我們曾經素不相識,然而因著一朵蓮花,命運與共,風雨同路。


如今竟已有了幾分姐妹的意思。


為著她們三個,蓮花女不能死。


如今是我在風口浪尖上,朝臣們的心思全在我身上,注意不到其餘人。


但如果我死了,戰亂仍然沒有被平息。


這禍水之名遲早還會輪到其他人。


所以,我也不會殺宋宛容。


「我們之間,賬一筆筆算清。」


我說。


「替你入宮,是我自願。生死有命,皆由我自己承擔。


「但是,其餘債,你總要償還。」


桃花樹下,埋著陪了我七年的小狗。


它總是聽到我喊它的名字就跑過來,舔我的手。


我將一把剪刀丟在宋宛容的腳邊。


「我不用你賠我一隻狗。」


黑豆就是黑豆,別的狗再好,也不是它。


「我要你,把你的耳朵賠給我。」


34


那一年,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皇帝專寵貴妃十年,已經許久不曾納新人入宮。


如今卻讓宋氏女入宮便身居高位,封為宜妃。


傳言宜妃狠辣悍妒。


與她同樣出身於宋府的準豫王妃宋宛容入宮探望她,不知起了什麼爭執,竟被她剪掉了一雙耳朵,出宮後便一病不起。


人人都以為豫王定會為這位未過門的妻子撐腰。


然而豫王卻當即與她取消了婚約,連探望都不曾探望一眼。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


有人說,豫王愛慕這位新入宮的宜妃,之所以千裡迢迢從封地趕回,不是為了爭儲君之位,而是為了她。


也有人說,自己曾去江陵遊歷,覺得宜妃的眉眼,看上去與當年江陵紅透半邊天的一位戲子十分相似。


當葉子由青轉黃時,皇帝的病愈發嚴重。


他曾有旨,說皇子們在封地,無詔不得返。


但有了豫王做第一個違背的,其餘皇子也早已蠢蠢欲動。


趙王已經率兵來到京城。


慶王、魏王也各自於封地起程,不日便會到達京城。


其中魏王出發最晚,但呼聲最高。


他出身高貴,又素有賢名,朝中半數的武將曾在魏王外祖父李老將軍的手下歷練。


但很快,一個染血的情報被送到京城。


魏王於路上遇見羌戎暗探的刺殺,全軍覆沒。


支持魏王的將軍,也接二連三地出現意外,不是突然暴斃,便是莫名失蹤。


而同時,在劍門關並未傳來失守消息的情況下,羌戎的騎兵,卻出現在了京城前。


當第一門火炮打在京城的城牆上時,所有人都意識到——


京城中,有羌戎的奸細。


35


宮燈都熄滅了。


我坐在院中,看著無盡的夜色。


在這黑暗中,人心惶惶,無數人不曾入眠。


調查羌戎奸細的行動已經進行了三日。


其間,皇上短暫地醒來過,似乎是回光返照。


醒後的皇帝,第一時間將貴妃叫去寢宮。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要見這個自己盛寵多年的女人,告知她自己心目中的儲君人選。


然而,皇帝卻用最後的力氣,拔劍刺向貴妃的胸口:


「賤婦!」


病久的皇帝失了力氣,劍未刺中貴妃便掉落在地。


他人也重新倒在龍床上。


豫王和趙王作為唯二已經抵達京城的皇子,來到父親的榻前。


皇帝已經口不能言,他指著貴妃,反復而含混道:


「是她……是她……」


人們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豫王蕭祁白驟然驚動。


「父皇是說……奸細是她?」


從未有人懷疑過貴妃。


畢竟貴妃出身世家之首,祖輩與父輩都是抗擊羌戎的名將。


她本人在宮中受寵多年,享盡榮華,怎麼會有與外敵勾結的動機?


人們不相信會是她。


直到有個年紀很大的老臣猶豫地提出:


「會不會是因為……姜皇後?」


人們沉默,隨即震動。


那個女人已經被遺忘了太多年。


她曾與鎮北王有婚約,但在春日宴上被還是太子的皇帝一見鍾情。


太子在太後的殿前跪了一夜,終於如願以償,娶她為妻。


卻不知於鎮北王而言,奪妻之恨的種子已然種下。


後來,皇上登基,江山未穩。


鎮北王趁機謀反。


京城兵力不夠,皇上下令讓藩王們出兵援駕。


然而歸來的每一封信上都寫著同一句話:


【清君側,除妖後。】


據說那一日,鳳儀宮被禁軍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這些昔日裡保護聖駕的軍士們,每一個都在喊:


「殺了她!殺了她!」


那一年,貴妃十二歲。


她被奶娘捂著眼睛抱住。


因此沒有看到她的長姐被送上刑車,五馬分屍。


……


後來,鎮北王被藩王們的聯軍擊退。


皇帝仍舊做他的皇帝。


他想念他的發妻,無論是畫像,還是詩作,都有她的影子。


所有在當年參與過逼殺皇後的世家大族,在之後一個個被清算。


殺頭,奪爵,流放。


人們感嘆,這是帝王對皇後的一片深情。


但這時,過了這麼多年,人們才悚然意識到——


清算這些世家的,很可能不是皇帝。


而是貴妃。


……


傳言中,貴妃與皇後在姜家做小姐時,是不和的。


畢竟皇後是正室嫡女,貴妃則是庶出。


就連家中的僕人都說,大小姐姜雲容,事事都比二小姐姜玉凝優秀,二小姐一定對長姐很是嫉妒。


此時此刻,直到皇帝在病床前持劍要殺貴妃。


人們才意識到,背後的真相或許遠不是那麼簡單。


貴妃或許嫉妒過她的姐姐。


但愛是遠比嫉妒更長久的情感。


在姐姐背負著妖後之名死無葬身之地的第三年,貴妃入宮。


她用十年時間,報復了一個個曾經叫囂著要殺死姐姐的人。


最後一個報復的對象。


是皇帝。


……


貴妃被關進了冷宮。


之所以留著她一條命,是因為現在皇帝沒有醒來,姜家也不曾倒臺。


沒有人敢治貴妃的罪。


但人人都知道,她離死不遠了。


新皇登基的時候,一定會跟她清算這筆弑父的賬。


36


「你要見貴妃?」


「是。」我深深拜下去,「求陸大人想辦法,讓我見貴妃一面。」


陸進安深深看著我。


他說過許多次,隻要我肯求他,他就會救我。


可我始終不曾開這個口。


如今終於求他,卻是為了貴妃。


「如今人人都避她不及……你為何要見她?」


陸進安輕輕皺眉:「是因為,她沒有殺你嗎?」


朝臣們都上書要求賜死蓮花女的時候,是貴妃為我壓住了雪花一樣的奏折。


我隨著陸進安走過御花園的小道。


「不。」我看著眼前綿延不斷的夜色,「是因為我相信她不是羌戎奸細。」


陸進安沉默:「可太醫院已經坐實了她給皇上下毒。」


「這是兩件事。」我搖頭,「我信她會殺皇帝,但我不信她會叛國。」


陸進安微微一嘆:「姜家的確滿門忠烈……但這並不意味著貴妃也忠烈。」


「陸大人也認為貴妃是奸細麼?」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以為,以你的聰明,不該被流言所惑。」


見陸進安不說話,我深吸一口氣:


「不談感情,隻談利益的情況下,貴妃也沒理由這麼做。


「她的目的隻在復仇,不在權勢——否則她不會入宮十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這種情況下,她要的隻是殺掉仇人,這憑借她自己就已經足夠做到,為何還要借助羌戎的力量?


「我之所以想見貴妃,就是想問明白這一切,否則如果所有人都將勾結外敵的大罪加在她身上,真正的奸細反而能夠繼續潛伏。」


陸進安沉默片刻。


眼前就是關押貴妃的冷宮。


他突然說:「我可以讓你進去見貴妃,但在此之前,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37


陸進安問我,是否還記得裴刃。


眼前閃過那個少年的面容。


我垂了垂眼:「記得。」


他沒有跟蕭祁白來京城。


陸進安頓了頓:


「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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