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蕭祁白和陸進安的注視中。
我平靜地跪下。
「宋緋接旨。」
陸進安看著我,悲涼的神色一閃而逝。
而蕭祁白,他紅了眼睛。
「阿緋!」
「豫王自重。」我後退半步,躲開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隨著陸進安離開前,我回過頭,看著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蕭祁白。
「對了。」
我低聲說。
「曾經你認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騙你。
「那麼時至今日,我總沒了騙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蕭祁白失去血色的臉,我輕聲道:
「畫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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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我沒有想到,成為宜妃後,宮裡來的第一個客人,會是宋宛容。
在無數宮人的注視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禮。
起身時,眼中卻盡是憎惡之色。
待到殿內隻剩下我們二人時,她便也懶得偽裝了。
「你知道嗎?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眾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對我很好很好……我從記事起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他。」
說這話時,宋宛容的臉上是無盡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隨即,那雙眼睛盯著我,流露出無盡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聽過一場戲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為我像你。
「多麼可笑,我一個名門的嫡女,因為像一個最低賤最骯髒的戲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來,「宜妃娘娘,你說,可笑不可笑?」
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可我還是那麼愛他,不忍看他走到萬劫不復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對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會立刻自盡,以免拖累他。」
見我無動於衷,宋宛容激動起來。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與官員結黨,甚至開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與我何幹?」
我平靜地打斷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變得赤紅。
「宜妃,我以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該有良心。
「殿下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為你這個禍水!他被你所迷,隻想把你從皇上的宮中搶回來!你若是進京就死了,他怎會走到這一步!
「你不過是個下九流的戲子,若不是殿下的寵愛,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現在就會自盡在宮中……決不讓他為難。」
宋宛容盯著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來。
華服的長裙迤逦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護甲挑起她梨花帶雨的臉龐。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裡最愛將尊卑二字掛在口中,為何意識不到,此時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無诰命,二無冊封,讓你入宮見我,已是我破例允許的結果。」
我拿起放在一邊的長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違背宮規。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對你進行訓誡。」
「你敢打我……你一個賤……」
宋宛容的聲音淹沒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聲中。
我拿著尺子,淡淡道:
「豫王結黨營私,你素來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卻不敢對他本人相勸阻止,隻知來宮中要挾我。」
我揚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臉上。
「這是不賢。」
……
「同為女子,你昔日裡因為自己身上的蓮花胎記惴惴不安,認為自己可憐無辜。如今卻對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個禍水,將罪名強加於我,口口聲聲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響。
「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腫。
我坐於榻上,支著下巴,平靜地注視著她。
「宋宛容,你為了蕭祁白,入宮找我的時候,可曾想過——
「你背上的蓮花胎記還在。」
宋宛容的臉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經忘了,最初的蓮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隨時可以稟明貴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體開始顫抖,她渾然癱軟,幾乎跪立不住。
當然,我不會這樣做。
不是因為想要饒過宋宛容。
而是為了謝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謝如淑如今在欽天監得國師教導,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為神女。
展明月被貴妃送入羽林衛,苦練多月。據說進步明顯,昔日裡面對猛虎無力還手的少女,已經能持著長槍在秋狝獵場裡七進七出。
至於李九娘……她寫了信來,說齊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長高了一大截。隨信附帶一大包肉幹,是她親手曬的。
我們曾經素不相識,然而因著一朵蓮花,命運與共,風雨同路。
如今竟已有了幾分姐妹的意思。
為著她們三個,蓮花女不能死。
如今是我在風口浪尖上,朝臣們的心思全在我身上,注意不到其餘人。
但如果我死了,戰亂仍然沒有被平息。
這禍水之名遲早還會輪到其他人。
所以,我也不會殺宋宛容。
「我們之間,賬一筆筆算清。」
我說。
「替你入宮,是我自願。生死有命,皆由我自己承擔。
「但是,其餘債,你總要償還。」
桃花樹下,埋著陪了我七年的小狗。
它總是聽到我喊它的名字就跑過來,舔我的手。
我將一把剪刀丟在宋宛容的腳邊。
「我不用你賠我一隻狗。」
黑豆就是黑豆,別的狗再好,也不是它。
「我要你,把你的耳朵賠給我。」
34
那一年,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皇帝專寵貴妃十年,已經許久不曾納新人入宮。
如今卻讓宋氏女入宮便身居高位,封為宜妃。
傳言宜妃狠辣悍妒。
與她同樣出身於宋府的準豫王妃宋宛容入宮探望她,不知起了什麼爭執,竟被她剪掉了一雙耳朵,出宮後便一病不起。
人人都以為豫王定會為這位未過門的妻子撐腰。
然而豫王卻當即與她取消了婚約,連探望都不曾探望一眼。
一時間,京中流言四起。
有人說,豫王愛慕這位新入宮的宜妃,之所以千裡迢迢從封地趕回,不是為了爭儲君之位,而是為了她。
也有人說,自己曾去江陵遊歷,覺得宜妃的眉眼,看上去與當年江陵紅透半邊天的一位戲子十分相似。
當葉子由青轉黃時,皇帝的病愈發嚴重。
他曾有旨,說皇子們在封地,無詔不得返。
但有了豫王做第一個違背的,其餘皇子也早已蠢蠢欲動。
趙王已經率兵來到京城。
慶王、魏王也各自於封地起程,不日便會到達京城。
其中魏王出發最晚,但呼聲最高。
他出身高貴,又素有賢名,朝中半數的武將曾在魏王外祖父李老將軍的手下歷練。
但很快,一個染血的情報被送到京城。
魏王於路上遇見羌戎暗探的刺殺,全軍覆沒。
支持魏王的將軍,也接二連三地出現意外,不是突然暴斃,便是莫名失蹤。
而同時,在劍門關並未傳來失守消息的情況下,羌戎的騎兵,卻出現在了京城前。
當第一門火炮打在京城的城牆上時,所有人都意識到——
京城中,有羌戎的奸細。
35
宮燈都熄滅了。
我坐在院中,看著無盡的夜色。
在這黑暗中,人心惶惶,無數人不曾入眠。
調查羌戎奸細的行動已經進行了三日。
其間,皇上短暫地醒來過,似乎是回光返照。
醒後的皇帝,第一時間將貴妃叫去寢宮。
所有人都以為,皇帝要見這個自己盛寵多年的女人,告知她自己心目中的儲君人選。
然而,皇帝卻用最後的力氣,拔劍刺向貴妃的胸口:
「賤婦!」
病久的皇帝失了力氣,劍未刺中貴妃便掉落在地。
他人也重新倒在龍床上。
豫王和趙王作為唯二已經抵達京城的皇子,來到父親的榻前。
皇帝已經口不能言,他指著貴妃,反復而含混道:
「是她……是她……」
人們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豫王蕭祁白驟然驚動。
「父皇是說……奸細是她?」
從未有人懷疑過貴妃。
畢竟貴妃出身世家之首,祖輩與父輩都是抗擊羌戎的名將。
她本人在宮中受寵多年,享盡榮華,怎麼會有與外敵勾結的動機?
人們不相信會是她。
直到有個年紀很大的老臣猶豫地提出:
「會不會是因為……姜皇後?」
人們沉默,隨即震動。
那個女人已經被遺忘了太多年。
她曾與鎮北王有婚約,但在春日宴上被還是太子的皇帝一見鍾情。
太子在太後的殿前跪了一夜,終於如願以償,娶她為妻。
卻不知於鎮北王而言,奪妻之恨的種子已然種下。
後來,皇上登基,江山未穩。
鎮北王趁機謀反。
京城兵力不夠,皇上下令讓藩王們出兵援駕。
然而歸來的每一封信上都寫著同一句話:
【清君側,除妖後。】
據說那一日,鳳儀宮被禁軍們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著。
這些昔日裡保護聖駕的軍士們,每一個都在喊:
「殺了她!殺了她!」
那一年,貴妃十二歲。
她被奶娘捂著眼睛抱住。
因此沒有看到她的長姐被送上刑車,五馬分屍。
……
後來,鎮北王被藩王們的聯軍擊退。
皇帝仍舊做他的皇帝。
他想念他的發妻,無論是畫像,還是詩作,都有她的影子。
所有在當年參與過逼殺皇後的世家大族,在之後一個個被清算。
殺頭,奪爵,流放。
人們感嘆,這是帝王對皇後的一片深情。
但這時,過了這麼多年,人們才悚然意識到——
清算這些世家的,很可能不是皇帝。
而是貴妃。
……
傳言中,貴妃與皇後在姜家做小姐時,是不和的。
畢竟皇後是正室嫡女,貴妃則是庶出。
就連家中的僕人都說,大小姐姜雲容,事事都比二小姐姜玉凝優秀,二小姐一定對長姐很是嫉妒。
此時此刻,直到皇帝在病床前持劍要殺貴妃。
人們才意識到,背後的真相或許遠不是那麼簡單。
貴妃或許嫉妒過她的姐姐。
但愛是遠比嫉妒更長久的情感。
在姐姐背負著妖後之名死無葬身之地的第三年,貴妃入宮。
她用十年時間,報復了一個個曾經叫囂著要殺死姐姐的人。
最後一個報復的對象。
是皇帝。
……
貴妃被關進了冷宮。
之所以留著她一條命,是因為現在皇帝沒有醒來,姜家也不曾倒臺。
沒有人敢治貴妃的罪。
但人人都知道,她離死不遠了。
新皇登基的時候,一定會跟她清算這筆弑父的賬。
36
「你要見貴妃?」
「是。」我深深拜下去,「求陸大人想辦法,讓我見貴妃一面。」
陸進安深深看著我。
他說過許多次,隻要我肯求他,他就會救我。
可我始終不曾開這個口。
如今終於求他,卻是為了貴妃。
「如今人人都避她不及……你為何要見她?」
陸進安輕輕皺眉:「是因為,她沒有殺你嗎?」
朝臣們都上書要求賜死蓮花女的時候,是貴妃為我壓住了雪花一樣的奏折。
我隨著陸進安走過御花園的小道。
「不。」我看著眼前綿延不斷的夜色,「是因為我相信她不是羌戎奸細。」
陸進安沉默:「可太醫院已經坐實了她給皇上下毒。」
「這是兩件事。」我搖頭,「我信她會殺皇帝,但我不信她會叛國。」
陸進安微微一嘆:「姜家的確滿門忠烈……但這並不意味著貴妃也忠烈。」
「陸大人也認為貴妃是奸細麼?」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我以為,以你的聰明,不該被流言所惑。」
見陸進安不說話,我深吸一口氣:
「不談感情,隻談利益的情況下,貴妃也沒理由這麼做。
「她的目的隻在復仇,不在權勢——否則她不會入宮十年都沒有自己的孩子。
「這種情況下,她要的隻是殺掉仇人,這憑借她自己就已經足夠做到,為何還要借助羌戎的力量?
「我之所以想見貴妃,就是想問明白這一切,否則如果所有人都將勾結外敵的大罪加在她身上,真正的奸細反而能夠繼續潛伏。」
陸進安沉默片刻。
眼前就是關押貴妃的冷宮。
他突然說:「我可以讓你進去見貴妃,但在此之前,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37
陸進安問我,是否還記得裴刃。
眼前閃過那個少年的面容。
我垂了垂眼:「記得。」
他沒有跟蕭祁白來京城。
陸進安頓了頓: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