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住。
裴刃曾經在蕭祁白面前,為宋宛容做證。
他說救蕭祁白的人的確是宋宛容,否則讓他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裴刃不信鬼神。
其實我也不信。
但偏偏此刻,他的死訊讓我聯想起曾經的誓言,無端打了個寒戰。
「他難道……是死於雷劈嗎?」
陸進安奇怪地看我一眼。
「你怎會這麼想?」
他不知道裴刃當初發誓的事。
就在我不知如何解釋時,陸進安再度開口,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
「他是我殺的。」
38【陸進安】
陸進安小時候,總聽阿媽講一個故事。
阿媽說,天上有個神女,會愛這世間的眾人。
神女很美,神女很善良,神女的身上,會有好聞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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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進安在這個故事裡沉沉睡去,夢中都是神女的模樣。
後來,陸進安真的見到了神女。
那時候,他已經沒有阿媽了。
四面八方都在打仗,他和家人失散,一個人流落在雪夜的街頭。
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塊餅,結果被其他的乞丐搶走。
他們搶走了餅,還不斷地踢他,打他。
就在陸進安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神女出現了。
她和阿媽的描述一模一樣,很美,很善良,身上有好聞的香氣。
她趕走了那些乞丐。
然後把身上的所有錢都給了他。
「我是偷跑出來的,等下班主發現我不見了會打死我。這樣,你去城東鹿子巷的寒窯裡等我,我到時候帶著吃的去看你。」
神女匆匆忙忙地叮囑完就跑走了。
她走後,一個躲著的小乞丐,從旁邊溜出來。
「她好漂亮。」
小乞丐看著神女的背影感嘆。
他方才和其他人一起毆打陸進安,神女趕走了他們,隻有他沒有走,偷偷躲在了巷子的深處。
小乞丐拿起木棍,打在陸進安的頭上。
然後拿著神女留下的錢,去了寒窯。
39
「你發現過嗎?」
陸進安轉頭看向我。
「你救的那個小乞丐,和之後再遇到的,不是同一個。」
我默然。
乞丐們大多披頭散發。
又是匆匆一面,我的確記不清他的模樣。
原來我第一次救下的人,是陸進安,不是裴刃。
陸進安拿出一支小小的簪子,是我剛入戲班時用來挽頭發的。
這根簪子,當時沒有被裴刃搶走。
「我後來沒能去找你,我遇到了貴人,入了皇宮。
「阿緋,之所以現在對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說能救你,不是心血來潮。
「裴刃會背叛你,蕭祁白會辜負你,但是我……」他輕輕撫手中的簪子,「我永遠不會。
「如果我騙你,你可以用這支簪子殺了我。」
月色如流銀。
無數細碎的片段在我腦海中湧現。
他在馬車中掀起簾子,紅色官服,紅色淚痣,讓我恍然間以為遇到了救世主。
他在來京的路上叫我為他研墨,落於宣紙,是個「緋」字。
他在我入宮難眠的夜晚來陪我,月光下,一支竹笛幽幽吹響,恰如風吹草低見牛羊。
我伸出手,接過那支簪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陸進安,流露出孩子一樣的神情。
他將簪子鄭重其事地放於我的手心。
「如果我騙你,你可以用這支簪子殺了我。」
我拿起簪子,電光石火之間,狠狠刺向陸進安!
40
簪子沒入陸進安的胸口,揚起血花。
然而,隻是半寸。
陸進安的身手反應根本不屬於一個宦官,僅僅是瞬息的工夫,他便鉗住我的手腕,將我甩開。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他捂住胸口,抬起雙眸,像是受了傷的狐狸。
「為什麼?」
「你不是很清楚嗎?」我費力地爬起來,「陸進安,你是……
「羌戎人啊。」
他不該告訴我那段往事的。
在他想要向我證明,他對我的情意來源於何處時。
我腦子裡想的卻全是——
我為何會將他與裴刃弄混?
裴刃是漢人,但據說祖母有羌戎血統。
因此他鼻梁格外高挺,眉目格外深邃。
這也是陸進安的特徵。
如果僅是如此,或許不足以斷定什麼。
但偏偏陸進安一次次地提出:
「我可以帶你走。」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這句話。
一個宦官,身不由己,就算再能玩弄權術,又能帶我去哪裡?
唯一的答案是——
去西域,去草原。
去他真正的故鄉。
41
黑夜掩住了我的身形。
我用手撐住自己的身體,掏出袖中的剪刀,刺向陸進安。
他身手比我好,但到底我先發制人,他受了傷。
剪刀於陸進安眉心前的半寸停下。
他抓牢我的手:
「阿緋,你就這麼想……殺我嗎?」
月光從雲層中滑出。
我看到那雙狐狸眼中,緩緩滲出一滴淚。
他捏緊我的手腕,骨頭要被捏碎的痛楚讓我幾近暈厥。
「來人,羌戎奸細是東廠掌印陸進安……」
我脫不了身,唯有大喊。
他一掌打在我的頸側,我頹然倒地。
陸進安起身,拍手。
幾個穿著宦官服飾的小宦官來到他身邊。
「主子。」
「帶她走。」陸進安垂眼看我。
「主子三思,這畢竟是南朝宮妃,如果直接在宮裡失蹤,隻怕他們立刻就能查到主子的頭上……」
「帶她回去。」陸進安冷淡道,「火炮都已經到了我們手裡,攻下京城隻是時間問題。
「我為兄長一統南北的帝業,做了十二年的奴才。如今隻是想帶個女人回去,有誰敢說什麼?」
那些羌戎細作不敢再多言。
就在他們要將我抬起時,遠處亮起了火光。
「什麼人!」
42
昏沉。
我隻能感受到暗夜中,火把由遠及近。
羽箭在空中飛過,直奔陸進安的面門。
「主子!」
「先退。」
我聽到陸進安離開時的聲音:
「阿緋,好好活下去。
「城門被攻破時,我自會來找你。」
……
「阿緋,阿緋!」
有人在搖晃我。
忍著疼痛起身,我看到了蕭祁白的臉。
四面八方都是火光,他的面孔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是……」
我捂著脖子,遠處的喊殺聲不斷地傳來。
「父皇賓天了。」
蕭祁白低聲道。
「趙王帶著駐扎在城外的兵力進宮,今晚我與他必有一爭。
「護住大殿!保護王妃!」
蕭祁白站起身,他的鐵甲上,全都是累累血跡。
我嗆咳起來,嘴裡有血腥味湧上來。
「蕭祁白!」
我喊他的名字。
他原本已經要衝出去,聽到我喊他,又回眸看我。
我爬上去,抓住他的袍角。
「殿下。」我曾以為,這輩子我不會再祈求蕭祁白,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求。
「殿下,羌戎都攻到城外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再內亂了。」
我不明白。
為何火炮已經打在城牆上,或許明日就要亡國了。
城中的兩個皇子,卻在用僅有的兵力內鬥。
蕭祁白讓手下都守在門口,待殿內隻剩下我們兩個,他蹲下身,輕輕撫摸我的臉。
火光將他的神情照得很溫柔。
「阿緋。」他說,「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
「等我除掉趙王,就什麼都好了。
「其他皇子還在路上,等他們到了,就來不及了。
「阿緋,你知道麼?你離開我之後,我經常做夢,夢到你還在我身邊。
「我們就在那片海棠花前,黑豆圍著我們汪汪叫,你拿著一塊桃花糕慢慢地吃。
「我想帶你回江陵,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是我親手讓你成了蓮花女。
「但以後不會了,我會是皇帝。阿緋,我保證,以後我再不會讓你離開我。」
他伸手,很繾綣地,摸過我的臉。
「你是禍水,也沒關系。
「為了你,我願意做昏君。」
……
我跟蕭祁白,的確有過很好很好的時光。
所以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此時此刻,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一顆心像是被扔進了冬日裡的湖水,結滿了冰,一點點墜下去。
「蕭祁白。」
我艱難地開了口,嗓子像是被凍住了。
「陸進安的確是羌戎人。
「但這京城裡,最大的奸細是你,對嗎?」
43
寂靜。
隻有遠處的喊殺聲,和火焰噼啪作響。
他低下頭,溫柔地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阿緋,我說過了。
「為了你,我願意做昏君。」
……
羌戎是沒有火炮的。
那兩個用來攻城的炮臺,顯而易見,是從我們這裡被運出去的。
陸進安做不到這一點。
他的確已經成為了皇上的心腹,但東廠宦官和守城的武將之間,是兩個水火不容的勢力集團。
陸進安做不到把守城的火炮調給羌戎。
武將們會對誰最不設防呢?
答案是皇子。
魏王死後,曾經支持他的武將,很多被蕭祁白收買。
貴妃沒有勾結羌戎的理由。
但蕭祁白有。
他第一個返京,優勢最大。
但趙王兵力更多,慶王出身更高,其餘皇子也未必沒有爭一爭的希望。
所以他勾結了羌戎。
羌戎是草原上的民族,他們就算能攻破南朝的疆土,也無法立刻統治。
一個需要軍力。一個需要傀儡皇帝。
所以蕭祁白才說——
「我願意做昏君。」
44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宮。
四面裡都是喊殺聲,我跑上城牆,看向下方。
守城軍還在作戰,但和羌戎相比,已經完全沒有士氣了。
畢竟他們雖然在前線,依然能夠感受到,城裡隻怕已經亂作一團。
他們不知道在守衛什麼。
更不要說,原本該用來守城的火炮,此刻在敵軍的陣營裡。
戰火轟在城牆上,屹立百年的堅固高牆,眼看著就要坍塌。
不是沒有援軍,但就算援軍能趕到,也來不及了。
京城或許今夜就會被攻陷。
城中能帶兵的將軍,要麼是蕭祁白的人,要麼已經完全沒有一戰之力。
還有誰能在今夜,守住這道城門?
45【姜玉凝】
貴妃走出了冷宮的門。
沒有人看守她了,四面都是喊殺聲。
兩面旗子,一面是「豫」,一面是「趙」。
貴妃看著看著就笑起來,她哈哈大笑,直到流出眼淚。
長姐,你看到了嗎?
那個昏君死了。
他的兩個兒子為了皇位打起來了。
活該。
他明明能救你的啊……但他太怯懦。
我也太怯懦。
我明明可以拎起我的長槍,衝進人群救你的。
那些叫囂著要殺死你的禁軍其實都是紙殼,隻要我拿起那杆祖父留下的烏金虎頭槍,就能把他們通通撕碎。
還記得你是怎麼誇獎我的嗎?
你說:「我們玉凝,是小老虎一樣的姑娘啊。」
可那一天我在做什麼呢?
我閉著眼睛,躲在奶娘的懷裡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