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恐懼,在害怕,在怯懦。
等我不害怕了。你已經死了。
你死後的那些年裡,每一天,我都在練槍。
我夢見我衝入包圍圈,把你救出來。
你幫我擦掉額頭上的汗,說:
「我們玉凝,真是小老虎一樣的姑娘。」
……
然後夢就醒了,我想起來,你已經死了。
皇帝躺在我的身邊,呼吸綿長均勻。
他睡得很好。
把你推出去送死的這些年裡,他睡得那樣好。
長姐,長姐。
我已經殺了所有人。
可我怎樣才能真正地救你?
……
貴妃走出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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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已經完全亂了。
她向前走著,喊殺聲似乎與她無關,一步步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巷子散發出霉臭味,這裡是貧民們居住的地方。
貴妃沒有來過這裡。
此刻,她有些好奇地看著前方。
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在教她三四歲的小妹妹。
「如果有人進了家門,你就躲在米筐裡。
「不要出聲,我會保護你的,知道嗎?」
小女孩拿著一把用來殺雞的刀,神情很認真。
其實她連自己也保護不了。
羌兵進城後,燒殺搶掠是注定的。
十一二歲的姑娘,已經足夠被氣血上頭的士兵們,當成集體狂歡的戰利品。
三四歲的小女孩從米筐裡冒出頭來。
「阿姐。」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姐姐,「我不要躲著!我也可以保護你啊!」
一道悶雷突然從天空滾過。
閃電照亮了這對小姐妹的視線。
小妹伸出手:「阿姐,那裡有個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女。」
小女孩回頭看去。
那個位置已經沒有人了。
46【阿緋】
悶雷滾過天空。
我站在城牆上。
羌戎和守城軍都在短暫地休整。
城牆的大門緊閉,隻有火炮一輪一輪地轟在牆面上。
突然。
吊橋被放了下去。
一匹烏黑的駿馬衝了出去。
馬上的身影似乎是我熟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誰。
直到我看到了那杆烏金虎頭槍。
那槍曾貫穿猛虎的脖頸,美豔的女人冷冷笑道:
「本宮十五歲時,可不是這麼沒用的東西。」
貴妃姜玉凝。
萬千箭羽朝她射去,每一支都燃著火。
就在火光要將一切化為灰燼時,暴雨突然從天而降。
羌戎的士兵在抱怨,他們臉色蒼白,怨恨著為何會有這樣一場大雨。
明明不該有的,一個時辰前,天空連一朵烏雲都沒有。
他們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
回身,我望向觀星臺。
那裡有個身影,她背對著我,墨發在空中飛舞。
我看不見她的臉。
隻有後頸處那朵蓮花,如觀音灑下玉露,開得如神如佛。
得無念,得無名。
神女命格,謝如淑。
她對著天空長拜下去,暴雨如注般降落。
那些燃著火的羽箭被雨水澆透,墜落下去。
剩下的也大多偏離了軌道,被長槍掃落。
「保護貴妃!」
我聽到有人在喊。
是個羽林衛的頭目,她騎在一匹棗紅馬上,護在貴妃側翼。
羽箭在背,長槍在手,張弓搭箭時,手腕上的蓮花燦燦生輝。
桃花馬上請長纓,引將鮮血代胭脂。
女將命格,展明月。
……
遠處,一面寫著「齊」字的大旗隨風飄揚,後面跟著黑壓壓的人馬。
臨安城的援軍到了。
帶兵的人腰間佩著獵刀,眉心一朵蓮花仿若第三隻眼。她的身邊,跟著年僅十歲便已披甲上陣的小郡主。
一心無累,四季良辰。所過之處,逢兇化吉。
福女命格,李九娘。
……
在很久很久的將來。
史書將那夜稱為乾元事變。
將那些最後出城的女孩,稱為蓮花軍。
……
原來這才是那個預言的真正含義。
「戰火紛飛日,宮蓮盛開時。」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誤讀了它。
在江山即將崩摧的那一天,蓮花綻放,不是禍國,而是救國。
……
我看到貴妃衝到了炮臺前。
她的身上已經插滿了羽箭。
羌戎的弓箭一次次拉滿,但他們甚至已經不敢再瞄準她。
是個像猛虎一樣神勇的女人啊。
那些箭插在她身上,每一個傷口都在流血,已經染成紅色的戰馬在最後一刻倒下,將她甩了出去。
姜玉凝爬了起來。
她扯起一面燃著殘火的戰旗,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登上了炮臺。
我看到貴妃了。
她揚起頭,看著天空中升起的星星。
「長姐。」貴妃輕聲說。
我並不知道,最後一刻,她想對她的姐姐說些什麼。
下一瞬,轟然一響,爆炸聲起。
貴妃姜玉凝,消失在了巨大的黑色煙塵中。
……
姜家滿門忠烈。
不一定為君王效忠。
但一定為百姓捐骨。
47
染血的月亮高懸於天。
我看到了很多人。
我看到展明月在戰場中拼殺,她拎了兩杆槍,一杆是她娘留給她的,另一杆是貴妃的。
烏金虎頭,熠熠生輝。
我看到謝如淑噴出一口血,倒在觀星臺上,暴雨如瀑,運河水勢大漲,將正在渡河的羌兵衝得七零八落,截斷了他們的進程和退路。
我看到李九娘揮舞著一把砍刀,臨安城的野味的確好吃,她吃得又高又壯,曾經小小的她看上去一個能打三個羌兵。
我看著自己。
我能做什麼?
宋緋,你能做什麼?
千古大罪的禍水命格,你除了能招惹一個個男人,還能做什麼?
突然,我明白了。
轉身衝下城牆,我騎上一匹馬,直奔內宮。
千古大罪,不是惑君。
是弑君。
風掠過我的發梢,朱紅的牆出現在我的面前。
好寂靜。
方才還火光四起的宮中,已經一片寂靜。
這意味著皇位之爭,決出勝負了。
四下裡都是屍體,我踏著屍山血海,一步一步走進金鑾殿中。
蕭祁白撐著頭,坐在龍椅上。
聽到聲音,他疲憊地睜開眼。
在看到我的瞬間,眼神被喜悅浸染。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阿緋——」
後面的話全都沒有出口。
因為他看到,我拉開弓弦,箭尖對準了他。
「阿緋……」
我閉上眼睛。
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蕭祁白站在我身後,把住我的手,教我怎麼張弓搭箭。
我被他攬在懷中,心跳加快,充滿悸動。
他恍若未覺,隻是笑著教我對準靶心:
「喏,以後誰要是欺負了你,你就——松手,嗖!」
松手。
羽箭飛出,正中蕭祁白的胸口。
他從龍椅上跌下,倒在地上,仍然不敢置信地抬頭看我。
「阿緋。」
他向我爬過來。
受了那樣多的傷,除了胸口,手臂和腿也都在流血。
然而他還是緩慢地、不甘心地,向我爬過來。
在離我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我的裙擺。
卻終究差一點,還差一點。
隻要我肯往前走近一步,他就能夠抓住我。
可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殿下。」
我蹲下來,看著蕭祁白的眼睛。
「你說,你要帶我回江陵。」
兩個人,一隻狗,一個院子的海棠花。
「可是江陵已經被羌戎佔領了,你還能帶我……回哪裡呢?」
這一瞬,蕭祁白眼中所有的光終於熄滅。
他頹然倒在地上, 斷了氣息。
血從他的胸口湧出。
一個染紅的油紙包摔了出來。
我撿起來, 打開。
裡面是滿滿一包桃花糕。
已經碎了。
血把我和他的衣服, 都染得很紅。
恍惚還是十五歲那年的除夕, 他拉著我的手站在院子裡, 紅色的鞭炮紙屑落在我們身上。
「看咱倆這一身紅, 像不像要拜天地?」
我將那包桃花糕放在他的身邊。
一滴淚掉出來。
當然,也隻是一滴淚罷了。
「叛賊已死, 爾等當全力殺敵——」
48【史書】
乾元二十八年, 夜。
皇四子蕭祁白勾結羌戎, 裡應外合,直取京城。
蕭祁白私通外敵,暗送情報, 先於入京路上撲殺魏王, 又於內宮兵變殺死趙王,幾乎將整個江山葬送。
當晚,貴妃身死殉國, 蓮花軍苦守城門。
先帝後宮的宜妃返回宮中,刺殺叛王蕭祁白。
蕭祁白的屍首被推上城樓, 宜妃高喊奸細已死。
一時間, 原本受內鬥影響的守城軍被穩定了軍心,士氣大增。
羌戎失去內應,被打亂陣腳。
渡河水漲,截斷糧草運送, 戀戰對羌戎不利。
羌戎王決定撤兵。
與他一同離開的, 還有羌戎六皇子狄安。
他曾在京城蟄伏十二年,以陸進安的身份做到權宦之首。
離開前,陸進安派人四處打探, 宜妃去了哪裡。
無人知曉。
這個被預言判定為千古禍水的女人,就這樣, 消失在了亂軍之中。
……
後來, 齊王、慶王先後趕到京城。
世家爭鬥, 如此種種,姑且不提。
傳言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國師在蓮池前打坐時,突然提筆寫下:
「-就」也就是昔日的榮宜郡主。
女帝即位後,封謝如淑為國師,展明月為鎮北將軍, 李九娘為太子太傅。
李九娘素愛打獵,四人常於秋狝獵場中, 品嘗她的烤兔子。
女帝問李九娘:「當日從狼口之中救朕的人, 不是你吧?」
李九娘奉上兔腿:「陛下英明。」
女帝嘆氣:「也不知她如今在何處。」
46
不必問我去了何處。
我想吃荔枝時,便會去嶺南。
想坐烏篷船了, 便會去江南。
當然, 我最想去的地方, 是羌戎被擊退後的江陵。
這一次,不再是為情所困的小戲子。
我隻是我。
梨園樂響,粉墨登場, 悲歡離合,都在戲中。
今日唱一出什麼故事?
就說那乾元年間,國師於蓮池前預言……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