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乘著馬車,一路來到東宮。
再將姑姑縫制的衣服親自交到太子手中。
蕭士聿見到我,眸色深沉:「沈尚宮,既來了,那便陪孤樂一樂可好?」
我將圍帽摘下,露出精心打扮過的妝容,巧笑嫣然。
與妍娘對視過眼神後,她進了內殿服侍蕭士聿穿上慶典要用的衣袍。
而我則站在原地,趁無人在意之時將一抹極淺的藥粉撒在指尖。
胡旋樂聲響起,我一襲舞衣在原地翩然。
明媚笑臉倒在蕭士聿懷中時,我雙手攀上他的耳畔:「殿下,從前都是奴家不好,還請殿下莫要因小女子一時任性而牽連沈家。」
蕭士聿面色潮紅地摟我入懷:「沈瑤雖廢,但若有你,孤倒更覺樂趣,自然也不會冷落沈家。」
我從他懷中施施然起身:「奴家今夜願服侍殿下,隻等殿下慶典歸來。」
蕭士聿心情大好,拿起佩劍轉身便走了出去。
而我則在他出門的瞬間跌在地上,神志已然不清。
妍娘匆忙將解藥喂我服下。
「此藥副作用極大,你為何還要以身試險?」
我將銀針扎入指尖,直到黑血湧出,才緩緩松了口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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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強撐著精神:「蕭士聿是習武之人,此藥若由你來為他下,他必會察覺。而我精通穴位,他方不會察覺。」
我看向妍娘,隻見她杏眸淚光盈盈。
「剩下的就交給你了,」我握住她的雙手,「那些謀逆的書信陛下不會全然相信,若到時重刑拷打你……」
妍娘一笑:「那也總好過與禽獸日日共存的煎熬。」
「歷經兩世,我心堅若磐石,決計不可改轉。」
窗外天色陰暗,仿佛隱有波濤。
又要下雪了……
隻要白茫茫的雪下了,那這方天地也終會煥然一新。
28
我回到司藥局前特意去看了陛下。
連日的忙碌讓他整個人都顯得疲憊不堪。
陛下待我這樣好,可我卻如此算計太子和他的皇位,不知東窗事發,陛下會不會怨我?
……
見我前來,陛下從燭光中抬起頭:「來了怎的也不說話?」
「呀,今日怎麼空手?」
他不滿:「朕都餓了,你往常都是帶著吃食過來的。」
我眼睛酸澀得厲害,隻得應他:「臣這就去做,陛下且等等。」
陛下和藹一笑:「莫做太多,朕最近胃口不是很好,隻怕要浪費。」
我匆匆出去,靠在階前的欄杆上無聲落淚。
天子英明,可太子無德。
或許陛下他也是痛苦的吧。
江山萬民和最愛的兒子,陛下又該如何取舍?
29
我的長壽面隻做到了一半,宮內就傳出了異動。
太子一登上城樓,明火輝映下,他的太子服飾便成了天子的龍袍。
蟒與龍之間,相差微毫。
姑姑的獨家手藝,想來是誰也不會想到世間竟還有如此繡法。
淑妃安排的人動作很快,幾乎是頃刻間就在人群中高聲呼喊「萬歲」。
又偏偏太子的藥效發作,竟在城樓之上大言不慚,妄議陛下年壽。
如此種種,在外人看來,與當眾謀反絕無兩異。
太子被陛下的羽林軍押到大殿,此間他還在胡言亂語,揚言自己才是天下之主。
而妍娘更是將太子與群臣的謀逆書信交給了淑妃的母家。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靜靜看向窗外。
費了這麼多的苦心,事情也該結束了……
30
太子當夜就被囚禁東宮。
饒是貴妃脫簪戴罪,貴妃的父親——當朝太傅連夜上書,陛下都未曾搭理。
他隻是獨自一人靠在高位,如同一位年邁的老者,眉間盡然疲態。
崔姑姑一身素衣跪在殿內,面前疊著的是那件謀逆服飾與三尺白綾。
「你這是為何?」
陛下顫聲看著面前深愛多年的女人,終究還是不忍責難。
「陛下當真不知嗎?」
姑姑聲淚俱下:
「還是在您心中,從未有過我們的阿念?
「我是前朝的公主,自然不敢侍奉陛下左右。
「可阿念是無辜的,她溺水身亡時不過五歲,敢問陛下,您可曾覺得愧對於她?
「隻因她的身上流著前朝的血,陛下就如此忌憚我們,連她的死都不曾追究……」
陛下終於抬起頭:「我沒有忘記過我們的女兒。」
「隻是當年貴妃獨大,前朝不穩……」
姑姑緩緩閉上眼睛:「您總有理由。」
「既然事已如此,還請陛下賜死我吧。」
「修兒!」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化成了雨,密密麻麻砸下來,冰得人渾身發抖。
我站在階前,將屋內的話盡收耳底。
淑妃牽著五皇子的手,靜靜看著我:「妍娘走了。」
我茫然看向她。
「她是早就想好這一步的,死前在獄中咬死了太子謀逆一事。」
淑妃攥住我的手:「隻有這樣,太子一事才不會再被翻盤。她是太子寵妾,出入太子身旁,隻有她死了,一切才會更有信度啊。」
……
遠處的宮殿巍峨,燈火輝煌。
可為何我盡收眼底的,卻隻有一片鮮紅?
31
我好像昏睡了許久。
久到採薇都快要以為我醒不過來了。
可我終究還是醒了。
採薇流著眼淚告訴我,姑姑出宮,淑妃升為貴妃,五皇子已經被陛下帶到大殿去親自教導了。
「廢太子呢?」
採薇拉著我的手,慢慢道:「已經在送去瓊州的路上了。」
「隻是太子清醒過後攀咬你與淑妃……太醫說他失了理智,想來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
「阿玞,」採薇低下頭,「陛下說若你醒了,第一時間便要去見他, 他有話要問你。」
我點點頭。
該來的總會來的。
這件事情,終究是我對不住陛下。
32
可和我預想得不一樣, 陛下見了我什麼都沒問。
他隻是笑著,一如當初:「朕曾說過你立功便為你加官進爵,如今便封你為三品尚儀可好?」
「陛下……」
「今日別喊朕陛下了, 」他笑得牽強,「你便再叫朕一聲叔父吧。」
我落下淚:「叔父。」
「廢太子一事……」
我抬裙而跪:「臣有罪。」
「這不怪你。」
陛下嘆息:
「朕久居宮中,對太子作風並不全然知曉,直到數名大臣聯名上書, 朕才知曉他的本性。
「無論這中間是否摻雜你們的私怨, 但太子品德不佳無才無能卻都是真的。
「阿玞啊, 朕不怪你。
「朕怪的是自己啊。」
半生睿智的君王此刻神色茫然:「罷了,朕累了,你退下吧。」
我行禮退下。
轉身之時,空闊的大殿唯有陛下孤獨的身影。
高位之處, 亦是孤獨之所。
33
我回到司藥局,採薇這才將我昏睡時的各種細節詳細講給我聽。
在說到沈家也因太子謀逆之事有所牽連時, 沈鴻也已被貶到邊地。
她小心察看我的神色:「阿玞,你還會傷心嗎?」
我搖頭。
如今聽聞沈家, 我隻覺得和陌生人家並沒有什麼區別。
可見真的不在乎了, 便連記憶都跟著忘卻了。
「過幾日我要南下去尋古書中的藥草, 你想去嗎?」
我瞧著採薇:「李尚宮?」
她張圓了嘴巴:「我什麼時候成尚宮了?」
「我向陛下討的呀。」
我笑著抱住她:「你不是最最喜歡我嗎?那我肯定要給你一點好處讓你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呀。」
採薇要哭了:「阿玞,以後的肘子我都給你吃, 再也不搶你的了。」
我啞然失笑。
34
臨行前淑貴妃曾與我見了一面。
我將銀簪的事情告知了她,她捂著帕子直掉眼淚。
「他並非是覺得你無情, 」我悵然道,「隻是願你能更好。那枚簪子上有你的姓名,他毀掉了或許也是在保護你。」
「五皇子如今受到陛下賞識,娘娘可萬不要行差踏錯。」
她無聲哽咽:「此事與陛下無關……」
我無奈嘆氣。
可她又能怪誰呢?
自己的父親親手害死了自己的愛人, 這樣的孽緣……
隻這樣的事情我無心再管了。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走的路,我替不了旁人。
好在五皇子很好,以後若成為聖明君王,或許也能稍稍彌補這份冤孽。
這十幾年來,這樣的話我已聽過無數遍了。
「全或」途經佛寺,我們去看了崔姑姑。
她如今帶發修行,已是不肯出來相見。
隻有院內的小沙彌將一個包裹交給我, 說是姑姑的前塵舊物,因寺內唯有香火可燃, 便託我帶出燒掉。
我細細打開, 才發覺原來竟是姑姑最常看的那本詩集。
而詩集上的所有詩作,皆是出自陛下之手。
他們……曾經也是深愛過彼此的吧。
隻是世事蒼茫, 情與怨之間,也再難區分。
36
我帶了採薇和安兒,也就是妍娘的親弟弟。
他在世上舉目無親,我便做主認了他當我的徒弟。
我們三人沿著雲江一路南下。
在雲江上遊, 我們看到了百姓安樂;在江川腳下, 我們見到了孩童嬉笑;在華山之巔,我們也俯瞰萬千。
這一路雖雨露為水,漿果為糧。
可我卻總覺得生命如此真實。
沒有束縛,沒有貶低, 沒有所謂的命格,隻有煙火氣息。
或許這就是普通人間的生活。
或許這便就是我盼了兩世的天上人間,萬民安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