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有人看守院子,我和謝嬸竟在此情況下一點也沒看出來……
那整條賓隆街,該不會都是他們的吧?
「郡主現在在哪兒?她知道王府的事了嗎?」掌櫃林安發問,打斷了我的疑惑。
「聽說已經知道了,哭得要死要活,正要找鎮西將軍拼命呢。」小紀答。
「鎮西將軍奉旨辦事,找他拼命做甚?」我有些不安,想立刻回去,又想知道為什麼。
「這啊,說出來又是一樁奇事。」
「快說快說,你慣會賣關子。」客人催促。
「嘿,據說今上考慮到小郡主住鎮西將軍家裡,原本是打算派李將軍去捉拿逸陽王的。但沒想到鎮西將軍主動請纓,非要去,還親自砍了逸陽王的頭。這一番舉動把郡主氣得要瘋。」
「為何要上趕著去殺人?」陳君翊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有人說他專愛殺人時的感覺,有人說他搶軍功,還有人說他公報私仇……」
他話音剛落,街上忽然傳來異動,人一群群往昌吉河碼頭跑。
「怎麼了?」小紀這個八卦頭子趕忙跑出鋪子去問。
對面興奮異常,跑得頭也不回:「郡主在昌吉碼頭和鎮西將軍對峙,快去看!」
轟一聲,鋪子裡的人亂起來。
我什麼也顧不上,拼命往碼頭跑。
不是說郡主被軟禁了嗎?她怎麼來的昌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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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周廷晏,以他的能力,郡主怎麼可能攔得住他?
我扎進人堆,又往裡層擠,終於看到了周廷晏和昌和郡主。
郡主披頭散發,幾個我覺得很臉熟的勁裝女子正抱攔著她,將她往停在一邊的馬車裡送。
郡主整個人被架空,但依舊蹬著腿反抗,情緒激烈,聲嘶力竭:「周廷晏,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周廷晏戴著面具,隻露出一雙凌厲的眼睛。
他的目光從虛無的未知處掃過人群,短暫在某處停留,再定到郡主身上。
人人都等著他說話,但他什麼都沒說,直到馬車走遠。
膽大的百姓紛紛議論。
「真是個殺神!人家好歹也算他嶽丈,他怎麼下得去手?」
「一個假嶽丈,八字還沒一撇的,有什麼下不去手?聽說他以前還殺了親師父納投名狀呢!」
「這事我也聽說過,他從小就殺人如麻,專愛砍頭,心也太狠。」
「唉,就算不是嶽父,人家姑娘和他處了這些日子,也當顧念一下人情。」
「他都不敢拿正臉示人,分明就是得罪人太多,怕人尋仇的樣子。」
「聽說他家裡人都死絕了,怕不是報應。」
「這種人,就算是出將入相,那也是要斷子孫緣,斷子絕孫的!」
「斷了好,誰知道這種人生出來的孩子是什麼樣?萬一是個天生壞種,有他爹這樣的權位在,將來還不作威作福傷天害理!」
「說得對。這種人有一個就夠了。」
……
我聽著聲音走神。
你們咒罵得這樣大聲,就不怕你們口中的殺神聽見了來殺了你們嗎?
可是他既聽得見,卻又不殺你們,他又怎麼能是你們口中嗜殺成性的人?
……
我正想著,突然,人群裡衝出一人,直向周廷晏殺去。
眾人騷動,驚呼四起。
「快跑,有刺客!有刺客!」
隻有周廷晏臨危不亂,處變不驚。
幾乎就是一瞬間,他長劍破空,一劍刺穿來人的喉嚨。
血如雨。
「啊!!!」
「殺人啦!」
「殺人啦!!」
「所有人不許妄動,抱頭蹲下!」
「捉拿叛黨,格殺勿論!」
隨著呼喊,數十甲胄軍士從四面八方露出蹤跡來,當下金石之聲與呼喊聲哭叫聲交錯相雜。
好幾個人被軍士捉住,從身上搜出刀劍,然後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有一個被捆了還不老實,還要罵人:「周廷晏你算個什麼東西,見不得光的帳下客也配登堂入室!哈哈哈!大齊要笑死人啦!
「新帝軟禁父兄,殘害皇族,泯滅人……」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隨即一團軟肉被扔到地上,滴溜溜滾了一圈泥土。
等眾人看清那是什麼,又一陣尖叫起來。
「舌頭!!」
「是舌頭!!」
沒人知道周廷晏是什麼時候動的手,因為他太快,太狠,毫不遲疑。
周廷晏策著馬居高臨下。
「新皇初登大寶,仁德育下,逸陽王裡通外國試圖謀反,害我大齊西北淪為西涼的跑馬場,人人得而誅之。今日我為大齊除害,再有非議朝政者,一律拔舌流放。」
我想,他果真是京城最厲害的刺客,殺人,捉人,割舌頭,一氣呵成。
也許,他之所以來昌吉河碼頭,來這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就是為了引蛇出洞一網打盡。
看熱鬧的人怕了,四處亂跑。
我被人潮推著,一會兒離他很近,一會兒離他很遠。
我不斷想著他在小院裡那樣安靜,那樣溫柔,如孝子長兄慈父愛人般令人親近的樣子。
「晏哥兒。」我輕輕喊他。
他像聽見了,低下頭,目光從遙遠的地方投過來,是我看不分明的色彩。
「你……」
我想說你還好嗎,但在那一刻,陳君翊突然從我身後衝了出來,又一把將我拖走。
他氣喘籲籲:「霜姑娘你瘋了!他可是殺神!」
陳君翊拉著我越跑越遠,直到我再也看他不見。
陳君翊把我帶回了鋪子,眾人見我臉上有血,紛紛後怕。
「東家怎麼敢走那麼近?」掌櫃嘆息,「萬一那個殺神殺紅了眼來個濫殺無辜,你受傷了或者……我們可怎麼辦!」
「不會的。」
「你怎知他不會?以後切莫為了熱鬧不分輕重!你想知道什麼,盡管派小紀去打聽就是。」
「是了,我去我去,霜姐想聽什麼熱鬧,我包管給你打聽來。」
「我不是為了熱鬧。」我勉強分辯,「不過,還是要多謝陳大哥拉我一把。」
在那樣的場面下,我要是真喊出了周廷晏的名字,怕是會給他添不少麻煩。
而陳君翊在明知周廷晏是那麼個殺神形象的情況下還來救我,可見他的用心。
陳君翊揮揮手讓我放寬心:「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繼續說:「陳大哥,我覺得有些不舒服,我先回去了。」
陳君翊趕緊點頭應是:「一定是被嚇到了,我送你吧。」
「不,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我飛速離開糖水鋪,朝著賓隆街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賓隆街內,安靜如冬。
周廷晏站在小院門口,像一株孤獨的樹。
我調整步伐和呼吸,裝出尋常的樣子。
「晏哥兒,你怎麼不進去?」
「我身上髒。」他聲音低且平緩,像無人時的囈語。
我隨意「哦」了一聲,跨過他走進院子,先是從柚子樹上扯了根枝葉,又到神龛下的香爐裡抓了把香灰再折回來。
「你站這兒。」我指著門口的青石板。
周廷晏詫異地看了我一眼,但聽話地挪過來。
我把香灰撒到他身上,又用柚子葉一下下拍他:「一拍霉運除,二拍晦氣散。天蒼蒼,野茫茫,我有佳少年,福氣盈滿倉。」
然後,我摘下周廷晏的面具,正對上他緋紅的眼。
「晏哥兒,回家了。」我說。
可是他遲遲不動,反問我:「你不問我為什麼要去殺逸陽王嗎?」
我幫他把外袍脫了,又給他披上新衣。
我其實並不想知道,但我猜他一定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他也許想要解釋,但他總不能拖著大街上的人去翻自己的過往。
於是我問他:「為什麼?」
那天的風很靜,他的聲音很輕。
我聽到了一段藏了十年的過往。
15
周廷晏七歲的時候死了娘親,周秀才對他不管不顧,於是小小的周廷晏收拾了一個小包裹,去找他的外祖父母。
可是,當他翻山越嶺來到外祖家時,推開門見到的卻是外祖一家屍橫滿地,所有家資被洗劫一空。
官府說,這是山匪下山劫掠殺人越貨,但府衙無力徵討。
他們勉強發了幾張通緝令,然後任他們逍遙法外。
京城裡傳說周廷晏十三歲跟著天下第一劍客學藝,十五歲因為天下第一說了一句今上不如那逸陽王,就被他夜裡割了腦袋,拎著頭到今上面前投誠。對也不對。
周廷晏跟著天下第一劍客學藝時才十歲。
十歲那年,周廷晏去外祖家祭奠,在外祖門口撞見了天下第一劍客。
劍客問他願不願意跟著他學習劍術。
「你的劍術可以殺人嗎?」
「既可殺人,也可救人。」
那時候周秀才已經沉溺於聲色犬馬,兒子去哪兒他根本不關心。
周廷晏便跟著劍客走了,他的目標是學成技藝,將來為外祖一家報仇。
周廷晏十五歲那年,劍客死去。
根據劍客的囑託,他砍下了劍客的頭,並將其帶到了太子府。
劍客說,有我在,太子一定會重用你。
劍客說得沒錯,周廷晏果然成了太子最信任的刺客。
也是在那一年,周廷晏終於找到了殺害外祖一家的元兇——逸陽王。
逸陽王為了籌錢私養親兵,派府中死士扮作匪盜,專搶劫豪富,再殺人滅口。
周家外祖一家,受的就是這樣的無妄之災。
於是,周廷晏的目標明確,為殺了逸陽王,為天下所有受此災的冤魂報仇。
帶著復仇的決心,周廷晏多次身入狼窩虎穴冒險,終於在今日得償所願。
「他們說我是天煞孤星,不得善終……你呢?」日光西斜,周廷晏的臉隱入黑暗裡。
以前他做黑暗裡的刺客,來去無蹤,人們怕他罵他,但罵聲與他在兩個世界。他也許知道但可以假裝不知道。
現在他做了太陽底下的將軍,明晃晃就站在那兒,那些罵聲自然就順著他影子爬進了他的心裡,折磨他,消耗他。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安慰道:
「人在世上活著,總會做一些自己並不喜歡但不得不做的事情。碰到這種事,不要問高不高興,而是要看值不值得。
「往遠了的事我不清楚,但你為了查清外祖被害的真相忍辱負重,這是孝。逸陽王裡通外國謀害百姓,你殺之以正朝綱,這是義。
「我們自己能做到孝義皆全,已經很好了。
「至於別人評價議論,他們也不過是為了打發時間罷了,又能奈我何?
「我覺得你很好。」
周廷晏沉默許久,反握住我的手心。
「餘霜……我……」
我猜他也許會感謝我,於是擺好一個「普通家人」該有的慈愛:「嗯,你說。」
但周廷晏說:「你等等我。」
「你做什麼要我等你?」
「你等我,我會給你帶一個好消息來。」
16
周廷晏順利剿殺逸陽王,為新皇解除禍患,皇大喜。
於是,流水一樣的賞賜不斷湧進周廷晏的小院。
新的家具器皿一排排。
新的僕從隨侍一排排。
尤其是當新來的僕侍問候將軍時,「將軍」「將軍」此起彼伏,真可謂熱鬧非凡。
沒有僕侍以前,我是要洗洗衣服燒燒火的,但這會兒,隻要回到院子,就全然無事可做。
做飯洗碗不用動手不說,哪怕抬個腳都會立馬有人過來問你想去哪裡要不要背要不要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