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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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廚房的燒火丫頭。


少爺胃口金貴,卻偏愛我做的清粥小菜。


夫人疼惜少爺,親口允我一個小娘的位份。


可春日宴上,少爺為博美人一笑。


隨手將我贈予了國公府的馬夫。


他道:「丫鬟配馬夫,本就是天生一對。」


人人都贊少爺為主慈悲,他亦是受用的很。


直到後來,國公府訂婚。


那素來清高倨傲的少爺,拋下新婦,夜叩府門。


隻為接回一個燒火丫頭。


1


八歲上,我賣身進了宋家。


因著營養不良,面黃肌瘦,上不得臺面,被分在了後院。


後院管事的張媽媽素來瞧不上我們這些買來的小賤婢,隨手一指我便成了廚房的燒火丫頭。


廚房燒火的差事不好當。


夏日裡汗流浃背要守在灶口前添柴,冬日夜風凜凜,貴人喚一聲便得爬起來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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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是前院的貴人,就連後院的老人兒也都能隨意使喚我。


今日是擇菜的李婆子告假要我頂一天,明日是洗衣房的翠姑娘身子不爽利要我替一天。


後來,竟發展到,連劈柴的差事都落到了我頭上。


隻因那原本劈柴的小廝,是張媽媽的侄子。


人人都曉得我受了委屈,但人人都不曾替我出頭。


宋府家大業大,前院裡自不必說,後院裡更是階級分明。


家生子的老人們抱成一團,會來事兒的外來婢也都拿了銀子討好張媽媽。


唯有我,無權無勢又人微言輕,便被磋磨的更狠了些。


每日,眾人醒時我已醒,眾人睡時我未睡。


雖十分辛苦,但我曉得,能混口飯吃,已經不錯了。


若不是有幸被賣進宋府,我怕是早死多時了。


哪裡還能苟活到現在?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三月後。


掌廚的王娘子當差時飲了酒,還未曾等內院的人來傳菜便去午睡了,以至於侍菜的丫鬟碧玉弄錯了湯羹,將菜案上原本我預備自己喝的湯羹呈給了少爺。


卻沒想到,素來養尊處優的少爺對那湯羹贊不絕口。


張媽媽因此受了賞賜,便尋到了我頭上。


她並未向夫人舉薦我,隻私底下偷偷讓我為少爺預備膳食。


今天是時蔬小菜,明天是粗糧饅頭。


她先是檢驗一番,再換個描金鑲玉的餐具,便差人送進內院。


也是出了奇,少爺竟真就對這些清粥小菜贊不絕口。


張媽媽疑心很重,總是旁敲側擊的試探:「十六,你做的飯食很得少爺歡心,你難道就不想在夫人跟前露臉?若是你想,我可以安排。」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她又怎會真的舉薦我去內院?


我心裡曉得,若是出頭冒尖兒,不一定能在夫人跟前得臉。


但後院一定會沒有我的容身之地。


我暫時還不想死。


於是搖頭:「十六沒見過什麼世面,唯恐在夫人面前失了分寸,給您丟人。」


張媽媽這才滿意的笑。


隨著奉入內院的飯食越來越多,張媽媽腰間的荷包也越來越鼓。


眼瞧著張媽媽倚重我,眾人也不敢再隨意欺凌我。


我也不必再挑水劈柴,日子終於好過了些。


直到一日出了事,少爺吃了我做的白玉羹上吐下瀉。


張媽媽膽小擔不住事兒,便將我供了出來,夫人命人將我提到主院,卻不曾想大夫的診斷讓人眾人俱是一驚。


原來是少爺白日吃多了積食,我做的白玉羹中又恰好放了胡椒,這般刺激之下吐了出來,反而好了許多。


我誤打誤撞治好了少爺的積食,夫人對我青眼有加,當即將我提拔到了內院侍奉。


內院與後院的院牆如同一條鴻溝。


可偏巧,我輕輕松松的就躍了過去。


2


少爺宋執玉是個被嬌寵長大的公子哥。


卻也有幾分才氣,院裡的丫鬟不是叫裁雲,便是叫剪水。


唯獨我,人瘦弱不堪便罷了,偏名字也土氣。


十六十六,哪有二等丫鬟叫這個诨名的?


宋執玉忍不了。


偏巧那日夫人過生辰,不知哪位世家官眷送來了賀禮,是隻用銀子雕刻的鳥兒,十分精巧。


夫人瞧著有趣兒,便給了少爺賞玩。


宋執玉想了半晌,目光落在那鳥兒身上,恍然大悟的模樣。


「鷲翎金僕姑,燕尾繡蜇弧。」


「那你就叫銀翎吧。」


我垂首偷偷瞧了一眼那被囚在金籠子裡面的鳥兒,吶吶應下。


從這日起,我成了宋執玉院中的侍菜丫鬟。


少爺胃口金貴,山珍海味都吃厭了,偏愛我做的清粥小菜。


為了讓他多吃些,也為了免被夫人責問,我做菜便更上心了些。


除了尋常的時蔬瓜果,肉食羹湯,我還時常出府為他尋些鄉味野菜。


宋執玉是個最愛詩書風雅,光味道好還不行。


那些烹制好的實物,須得用相對應的器具呈放妥當,他才肯用。


於是我又做膳食,又翻詩書,才叫他滿意。


譬如簡單的菠菜清湯須得呈在白瓷釉碗中,稱之為翡翠湯;粗糧揉制的饅頭須得呈放在描金碟裡,稱作灰玉菜頭。


這些精巧花樣實在太多,後院掌廚的王娘子是個粗人,實在是記不過來,夫人便命人在少爺房中獨置了小廚房,命我掌廚。


我將宋執玉的餐食習慣一一記在心中,逐漸也掌握了些規律。


今日心情不佳,愛飲核桃露,明日天氣冷,羹湯見底快。


久而久之,宋執玉已經無需開口,我便曉得他要吃些什麼。


宋執玉如抽芽的小樹一般瘋長,逐漸變成身姿挺拔清冷倨傲的少年郎。


從前天真驕縱的少爺脾氣,也逐漸被那些清粥小菜抹平。


夫人對我很滿意,破例將我提成了院中的一等女使。


一等女使,月例三兩。


這是我不曾奢望過的高度。


那些家生子的婢女都不曾觸及到的位置,被我用一根燒火棍,就輕輕松松撬到手了。


若說沒人嫉恨我是假的,但更多的是諂媚。


就連從前將我視作蝼蟻的張媽媽,如今也開始巴結我。


她如今已經年老,夫人有意將她下放到莊子裡去做活兒,她不願意,又無人可求,便隻能求到我面前了。


她將荷包解下恭敬的放到我手中,低聲下氣的求我:「銀翎姑娘前途無量,還請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救救我老婆子。」


計較?


我自然是有些事該同她計較的。


例如在後院當差時,我總是缺斤少兩的月例,還有那總是領不到的冬衣。


曾幾何時,我恨她入骨。


但如今細想想,其實也不值當。


就像我不會告訴她,其實那日湯羹裡放胡椒,是我故意的。


也不會告訴他,那碗讓她討了封賞的湯羹,其實是刷鍋水。


她不讓我出頭,我便隻好自己謀求生路了。


這大宅院裡頭,向來如此。


我既不會同她計較,也不會出手援助於她。


獨善其身的道理,我一早便從宋執玉的詩書中學過了。


3


宋家是書香世家,宋執玉自然也是要走仕途的。


夫人為他請來大儒授課,宋執玉十分用功,每每寒窗苦讀至深夜。


我也未曾闲著,冬日送暖湯,夏日奉涼飲。


宋執玉對我愈發依賴。


每每我侍菜時,那素來清冷倨傲的少年總是玉指輕叩桌面,目光追隨我忙東忙西。


我夾了菜,他不吃,反問我:「銀翎,你可願侍奉我一輩子?」


被那雙含笑的眼盯著,盛湯的我多少有幾分不自在。


人人都說在這內院當差好。


在這大宅院裡,說的是錦衣玉食,可那都是主子們的,我們做奴婢的,何曾受用過一分?


到底也不是生來下賤,有誰願意一輩子奴顏婢膝?


但我面上不顯。


仰起頭又換了一副嘴臉,我笑得真心實意:「奴婢的賣身契在府裡,自該是一輩子侍奉少爺,為奴為婢的呀。」


兩句話哄得宋執玉眼中冰雪消融,笑意更甚,耳廓都爬上了一抹緋紅。


宋執玉執筷的手又勤了幾分。


眼瞧著那盤子菘菜見底,心中那份膳食表又添上了一筆。


我嘆了口氣。


也不知說謊話,會不會遭雷劈。


第二日一早,夫人便將我喚去了她院中。


一如既往的高貴典雅,一如既往的睥睨眾生。


她端坐高位之上,笑得柔婉又和順。


「銀翎,你可願給少爺做通房?」


我從那雙眼裡,瞧見了自己的模樣。


原來那些清粥小菜不僅讓宋執玉長成了翩翩少年郎,也將我喂養成亭亭玉立的女嬌娘。


我這才意識到,我已經十五了。


我如今杏眼桃腮,胸脯鼓鼓。


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姑娘。


我心中大駭,連忙跪下叩頭。


「銀翎出身卑賤,實在是配不上少爺。」


夫人嘆了口氣:「出身算什麼?若是你真與少爺情意相投,我便讓你給少爺做通房,待到少爺成婚,便是抬你做小娘又有何不可?」


夫人一席話說的情真意切,若不是見過從前那些姑娘的下場,我也一定會信以為真。


但在這大宅院裡,最忌諱的便是勾搭主君公子。


打斷了腿被抬出去的,刮花了臉被賣到窯子裡的,比比皆是。


隻略想想,我便肝膽俱裂。


「銀翎不敢,也配不上少爺。若是夫人看中奴婢,便請夫人在奴婢及笄後為奴婢另指一門婚事吧,不論是小廝還是家丁,全憑夫人安排。」


夫人這才笑起來:「你倒是個懂事兒的。」


我松了口氣。


而後夫人又拉著我詢問宋執玉的飲食起居,良久後才放我出去。


我心裡壓著事兒,走路便如行屍走肉一般,偏巧撞上進門的宋執玉。


他不知在廊下聽了多久,一雙眼陰沉的幾乎要滴出水來。


那雙皙白如玉的手緊握成拳,止不住的顫抖。


「你情願嫁給看門小廝?」


廊下不時有人影閃過,那都是夫人的眼睛。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隻得躬身行禮:「少爺說笑了,丫鬟配小廝,本就是門當戶對的呀。」


「若是夫人能有此恩準,銀翎自然是感激不盡的。」


宋執玉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4


宋執玉生了大氣,不再允我進內閣侍奉。


可松鶴園的丫頭們素日裡並不經常侍奉他,並不曉得他私底下那些個小癖好。


譬如喝湯要用銀勺,茶要飲七分燙,夜裡錦被要蓋攢金絲的。


宋執玉素來是極挑剔的。


那些丫鬟幹活入不得他的眼,他便不飲不食不眠不休。


夫人愛子心切,例行詢問時,他也隻道是胃口不佳。


於是,這錯處便落到了我身上。


主子食寢不安,可不是做奴婢的錯?


我萬般無奈,卻也隻能硬著頭皮進了內閣。


宋執玉向來是個小氣的,生起氣來也如孩童一般,板著臉默不作聲。


直到——我打開了那食盒。


一碗八寶甜酪,一碟子酥皮鴨,就足以將他那故意側偏的頭扭正。


宋執玉喉結滾動,面上的冷硬也松了幾分,卻還是故作姿態。


「誰準你進內閣的?拿走拿走!」


我隻好脾氣的笑,又斟了杯茶,正正好好七分燙。


「少爺莫要鬧脾氣了,身子要緊,還是吃些東西吧。」


「我的身子與你有何幹系?左不過你是要嫁給旁人的,還來招惹我做什麼……」


眼見他口無遮攔,我警惕轉頭。


瞧見窗門皆閉,廊下也無聲息,方才松了口氣。


我將那甜酪遞給他,低低開口:「不過是兩句應付的渾話,少爺在乎這個做什麼?如今科考在即,少爺安心備考,一舉奪魁比什麼都重要。」


「嫁不嫁人的,等少爺科考後……」


我話還未說完,宋執玉便「騰」的站了起來。


瑩瑩燭火下,他的羽睫猶如兩隻振翅欲飛的蝶。


少年的聲音既興奮又竊喜:「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銀翎,你放心,待我榜上有名,我一定會求來母親的恩典,必不會叫你失望!」


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好在那碗甜酪被他吃了個幹淨,我也好向夫人交差了。


說來也怪,第二日宋執玉就又活了過來。


功課上格外刻苦,每日裡月亮高懸時才從書院回來。


三月草長鶯飛時,宋執玉去了貢院科考。


這一次是會試,夫人極為重視,日日都燒香拜佛,但凡叫得上名諱的神仙都求了個遍。


想來是宋家祖墳位置好,宋執玉平日瞧著天真倨傲,卻也中了舉。


三日後,他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


如玉少年,長街打馬,自是風光無限的。


回府時,那小廝懷中抱滿了香囊扇墜,就連那馬脖子上也簪了朵絹花。


不知是哪位姑娘或者小姐的手筆。


府中人人都說,少爺是文曲星下凡。


夫人高興的合不攏嘴,登時便遍請京中貴眷,要為少爺慶賀一番。


府中有喜事,我這般的大丫鬟,本是可以得一天告假的。


那些宴席上瑣碎的差事,自有院中的二等婢女去做。


幾個小丫頭應了差事,去前院送了趟茶水,回來便嘰嘰喳喳的笑開了:


「今日可真熱鬧,滿京城的官眷都來慶賀咱們少爺高中,咱們宋府當真是有體面。」


「你當這是為著慶賀少爺高中呢?這是夫人在為少爺相看婚事,你沒瞧著那些官家小姐,一個賽一個的貌美……」


「要說貌美嘛,還得是陸家小姐,那真真是仙姿玉貌,冰肌玉骨的美人兒,又是尚書府千金,嘖嘖,實在是命好。」


另一個丫頭嗤笑一聲:「命好有什麼用?那國公府的世子爺生得儀表堂堂,父母雙親皆是家世顯赫,還不是長成個浪蕩不堪的紈绔子?」


「聽聞他今日也來了,後院的各位小姐都避之不及呢……」


幾人你推我我退你,笑作一團。


轉過身,卻瞧見我冷若冰霜的臉。


松鶴園人人都以為,我將來是要被少爺收用的,如今談起宋執玉的婚事被我聽見,便不免有些心虛。


有膽怯的向我告饒。


「銀翎姐姐……我們方才都是說著玩笑的,你可莫要往心裡去……」


也有不懷好意的拱火:「少爺心中自然是有你的,隻是銀翎姐姐,那陸家姑娘實在是貌美,也不免少爺會動心。」


「姐姐若是不信,不如去前院瞧瞧?」


我自然是得去的。


5


府中張燈結彩,後院亦是布置的極好。


那宴席設在梅林之中,男賓女賓分席而坐,以屏風隔開。


落英繽紛,極為風雅,卻又不失禮數,夫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等我去時,席間已經酒過三巡。


廚房傳菜的小唐瞧見我,驚了一驚。


「銀翎姐姐,你怎麼來了?」


我搖搖頭並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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