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腳走了幾步,還未曾越過那道屏風,就被人攔住。
是宋執玉。
他飲了幾杯酒,面色緋紅,原本清冷的眼底也潋滟了幾分。
「那邊是男賓席,你去做什麼?」
我想了想,搪塞道:「我……我這不是帶了醒酒湯去尋少爺你嗎……」
這個答案似乎令他很是滿意,宋執玉彎了眉眼,牽扯出幾分笑意。
那含笑的目光落到身上如蠟油般滾燙,我不由後退兩步,剛要掙脫的手腕卻被他握得更緊。
「跟我走。」
宋執玉將我帶到了女賓席。
他拿起酒壺猛灌一口,一張俊臉紅了又紅,終是屈膝跪下。
拱手行禮:「母親,兒子苦讀數載,終於榜上有名,也算是為氏族添了分榮耀。如今兒子有一心願,還望母親能成全。」
夫人垂眼,還是一副溫婉和順的菩薩模樣。
可眼底的冷意,叫人膽寒。
「你想求什麼?」
眾位夫人小姐衣冠楚楚,釵環滿頭。
一時間,無數道目光落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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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疑,審視,質詢。
但更多的,是鄙夷。
「我想求……」
「宋公子是想求姻緣吧?」
宋執玉話還未曾說完,便被一道俏生生的女聲打斷。
那姑娘一身鵝黃色的羅裙,明媚清澈的如同一捧鮮嫩的迎春花。
偏發髻上斜插了隻攢珠步搖,又多了分端莊持重。
宋執玉點頭應是:「陸小姐果真是善察人心。」
陸令頤含笑搖頭:「並非是我善察人心,隻是有些東西,眼見為實。」
「方才我去更衣時,瞧見公子身邊的這位婢女曾悄悄送了醒酒湯去後院,實在是體貼入微。」
「宋公子為主慈悲,想必是想為這丫頭求一樁美滿婚事吧?」
陸令頤說的沒錯,方才,我的確在後院為人斟了碗醒酒湯。
那人昏睡不醒,府中卻無一人查問。
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偏偏叫陸家姑娘瞧見了。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愕然。
有哪家的婢女敢私定終身的?這說出去豈不是府中風紀不嚴?
宋執玉愕然,轉過頭瞧見我手中的那壺醒酒湯,眼中有怒意翻騰。
可正座上的夫人卻笑了,她招手示意我上前:「是哪家的公子?」
還未等我回話,便有人嗤笑開口:「後院那起子地方,哪來的什麼公子?想必是哪家的馬夫吧。」
眾位夫人掩著帕子低頭悶笑,夫人擺擺手。
「也罷也罷,既是情意相投,又有執玉作保,我便允了這樁婚事。」
「銀翎,你可願意?」
我跪伏在地,聲音平緩:「銀翎自是願意的。」
眾人都反應了過來,開始稱贊夫人菩薩心腸,又御下有術。
夫人眉眼含笑:「執玉,如今我允了你身邊的奴婢這麼大一個恩典,你可還滿意?」
經方才這麼一鬧,他面上酒意早就散去了。
又是素日一副清冷倨傲的神情,垂眼睨我時,眼底冰霜寸寸凝結。
「兒子自是滿意的。」
「丫鬟配馬夫,本就是天生一對。」
我低頭叩首,笑得真心實意:「謝少爺恩典。」
再抬起頭時,觥籌交錯間,少爺遙遙舉杯,陸姑娘含羞飲下。
才子配佳人,果真是好姻緣。
直到宴席結束,眾位賓客告別時,才有人想起來。
冷不丁發問:「诶,那被配了姻緣的馬夫何在啊?」
眾人這才記起,方才點鴛鴦譜時,男主角竟不在場。
正疑惑間,有人闊步走了出來。
那人一身布衣,發髻松散,卻平添了些風流不羈。
有人認出他來:「裴世子?您怎麼在這兒?」
這人竟是國公府的小世子,裴予。
他仰頭又喝了口酒,燻得一雙桃花眼多情又風流。
說出的話卻叫眾人俱驚:「我自是應該在的。」
「否則我這白得的媳婦,豈不沒人領回家了?」
眾人這才驚覺。
原來那後院的馬夫,竟是他。
6
我就這樣被裴予帶回了國公府。
一則宋執玉當場許諾不好反悔,二則國公府如今雖敗落,但也不是宋家能得罪的起的。
裴予自然是不會娶我的。
他素來風流多情,不知惹了多少樁風月。
如今添了我一個,也不過是多個美貌婢女罷了。
國公府女使不多,但個個身姿窈窕,眉眼含春。
管事的玉姚姑娘更是其中翹楚,如同仲夏時節的虞美人花,眼角眉梢皆是風情。
「咱們府裡啊,可沒什麼規矩。世子雙親早逝,這府中的主子嘛,自然隻有咱們世子爺一個。」
「對了,世子可說過安排你做什麼差事?」
我搖搖頭,自是沒有的。
玉姚犯了難:「府裡雖人多,但個人有個人的差事,一時竟尋不到空隙。」
「你可有什麼擅長的活計?」
要說擅長,那必定就是做飯了。
若說有什麼東西生來便能令人心安,那必定是灶上的那一柄鍋鏟。
翻鏟壓盛,便能做出一桌美味佳餚。
可很快我便犯了難。
這府中的女使丫鬟實在太多,那些個美人雖瞧著楊柳細腰弱質纖纖,卻也個頂個的能吃。
我鍋鏟都抡冒煙了,才勉強將她們的肚子填飽。
廚房掌廚的玉書姑娘早已經醉的不省人事,幾個小丫頭亦是如此。
眼瞧著天色擦黑,雖裴予並未傳喚飯食,但我還是做了幾碟子小菜,用食盒裝了送去內閣。
國公府雖比不得宋府裝飾精巧,但另有一番雕梁畫棟的宏偉之意。
我在廊下候了許久,也未曾尋到值夜的小丫頭。
隻好推門進去,卻正巧瞧見裴予褻衣松垮,而一旁的美人兒半解羅衫。
活色生香,滿室旖旎。
我感覺眼睛像是被燙了,想退出去,而那美人兒已經攏起衣衫走了。
我隻得硬著頭皮進去,將那食盒放在書案上。
「……這是晚上的餐食,世子爺請用。」
裴予輕笑一聲:「府中的規矩玉姚都跟你說了嗎?」
「……說了。」
「那你可曾曉得,這規矩的最後一條,便是不要在入夜時分來我的寢閣。」
「否則你若是瞧見什麼不該瞧見的……」
我耳根發熱,幾乎本能的就想往外退,卻被他拽住了手腕。
他慢條斯理的吐出後半句話:「是會有失身的可能的哦。」
裴予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頭。
隻瞧見那雙桃花眼蕩著清淺的笑,很輕易就叫人從肺腑處燎了原。
他俯身湊在我耳邊低語,仿佛勾人魂魄的豔鬼妖精。
「銀翎,宋執玉不要你了。」
「你難道,就不寂寞嗎?」
男人溫熱的氣息噴在脖頸間,泛著細細密密的痒。
下一瞬,那雙手已經摸到了襦裙的系帶上。
男人手指靈活翻轉,那系帶輕松解開。
一片薄薄的布料落到地上。
裴予愣了半刻,才看清,那竟然是一片圍裙。
我茫然發問:「世子這是做什麼?灶上還煨著湯呢。」
他眯眼看我,多了幾分正色。
「你這丫頭,當真是滑不溜手。」
「說吧,費盡心思攀上我,究竟想做什麼?」
裴予說的沒錯。
我的確是故意的。
那日他醉臥在回廊上,小廝女使們忙得腳打後腦勺,未曾識出他的身份。
可我卻是看出了端倪。
他雖衣著不顯,可那袖袋裡露出的一角黃玉佩卻引人注目。
我深知以宋執玉的性子,我若是留在宋府,遲早會出大事。
便作了這出戲,好巧不巧,被陸家姑娘瞧了去。
說來,也是借了一場東風。
我屈身跪下,語氣懇然:「回世子,奴婢隻是想活著。」
裴予未曾料到我會這般回話,那素來故作紈绔的眼底也多了幾分慌張。
他輕咳兩聲:「罷了罷了,既跟著我回來了,便是我府裡的人了。」
「你方才說,灶上煨著湯。」
「是什麼湯?」
我站起身,瞧見那松垮褻衣領口處露出的白皙胸膛,咽了咽口水。
「十全大補湯。」
裴予:「……」
7
在國公府的日子其實很好過。
府裡的姑娘們都並不十分挑剔,尋常菜色就能叫她們連刨三碗飯。
裴予更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每日三餐茶飯從不傳喚。
我也樂得清闲,平日無事時,也會上街闲逛。
可這日好巧不巧,偏撞上了宋執玉。
幾日不見,他似乎清瘦了不少,也不知是不是沒有可口茶飯的緣故。
略想想,我又覺著自己好笑。
大宅院裡丫鬟婆子一大堆,少了個侍菜女使又有什麼打緊的?
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些。
我挎著籃子略略見禮便要走,卻被他攔住。
「銀翎,你還在生氣對嗎?」
我抬眼看他,有些莫名其妙。
「裴予是國公府世子,又怎麼會與個丫鬟私定終生?我曉得那日定是有什麼誤會叫我錯怪了你。」
「我想了幾日,左右裴予是個紈绔的,平日裡沾花惹草沒個正經,他定然也瞧不上你這般的小丫鬟,我再去國公府將你討回來好不好?」
宋執玉拽著我的衣袖,眉眼懇切。
可那言語間的輕視,不言而喻。
我輕輕掙脫開,後退兩步。
「宋公子說笑了,我如今是國公府的人了,當初將我贈予世子爺的,可是你。」
宋執玉眸光驟縮,滿目悽惶,像是失去了什麼珍寶。
目光落到我菜籃子裡的瓜果上,他竟彎唇笑了:「你看,你在國公府也不過是像從前一般做個女使,裴予不會娶你的。」
「一月後我成婚,便可以納妾了,若你……」
若我什麼呢?
若我做小伏低,若我回心轉意?
若我願意還像從前一樣,做你房中奴顏婢膝的侍菜女使?
頂著妾室的名頭一輩子為奴為婢?
亦或是做你房中被主母磋磨,卻不得不苟且求生的蝼蟻?
他懇切又憐憫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仿佛一張大網。
我深吸一口氣,衝他揚起一個笑:「少爺要成婚啦?」
「銀翎恭祝少爺與少夫人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小廚房灶臺底下那壇子酸白菜,就當做賀禮啦。」
我無暇再看宋執玉的臉色,也不願知曉,自己從前盡心盡力侍奉的小少爺,如今已經變成這般模樣。
也罷。
這大宅院,本來就是吃人的。
8
回到國公府,我想了很久。
宋執玉說的並不是全無道理,裴予並不會娶我。
那日他將我帶回來,也不過是圖一時的新鮮,亦或是心軟。
日後若是國公府也有了少夫人,我的日子不見得會比在宋府時好過。
我得尋條出路。
我盤算了半日,夜裡又帶著食盒去了世子爺房中。
今日做的,是胭脂鴨脯,並一碗溫熱的百合粥。
我打開食盒,有些許食物的香氣飄散出來。
本來還趴在榻上鬥蝈蝈的裴予,立馬來了精神。
他一邊看我舀粥,一邊拿話刺我:「上回不是同你講過規矩了嗎?」
「怎的,還想再來一次?」
「話先說明白啊,我可瞧不上你這種黃毛丫頭。」
我淡淡一笑:「規矩是規矩,可世子爺也得吃飯呀。」
那碗溫熱的百合粥被遞到他手中,裴予愣了一愣。
「已經很久沒人關心過這個了。」
「那他們關心什麼?」
裴予執筷夾了塊鴨脯,用力的想了想,勾唇笑了。
「大概是關心,我今日去了哪家青樓,又或是輕薄了哪家姑娘吧。」
我看著眼前大口喝粥,狼吞虎咽的人。
有些懷疑,那些勾人魂魄的妖精氣,是不是餓出來的。
「那日後,我便來關心世子爺的飯食。」
說到做到。
第二日,我便重新抡起了菜刀,將菜板剁得震天響。
府裡的姑娘都隻吃過我的做的家常小菜,何曾見過這種陣勢。
一個兩個差事也不當了,就圍在灶前。
今日是蟹粉獅子頭,並一碗魚丸翡翠湯。
明日是東安子雞,配水晶餚肉。
後日是爆炒風舌,搭蟲草甫裡鴨。
我每日翻食譜,換花樣的做。
裴予沒吃多少,府裡的姑娘倒是胖了一圈。
日復一日,裴予胃口都養刁了些。
尋常的粥菜飯食已經入不得眼了。
他萬事都言好,卻萬事不上心。
他嘴上不說,可我曉得,實則比宋執玉更難伺候。
偶爾吃得高興時,那雙桃花眼便會眯起。
「銀翎,你如此盡心盡力的侍奉飯食,究竟是想要些什麼?」
「國公府家底不厚,我可漲不起月例啊。」
我隻笑:「自然是為了世子爺的身子了。」
「銀翎什麼都不求,隻求世子爺能順心遂意。」
做丫鬟的這些年,我旁的沒學會,諂媚的功夫卻是一流。
既叫人聽得舒心,又不覺著是在恭維。
裴予果然笑了。
「順心遂意?我一個孤家寡人何來的順心遂意?」
「待世子爺成婚,便不是孤家寡人了。」
「成婚?」裴予嗤笑,「你瞧瞧滿京城的姑娘,可有一個願意嫁給我的?」
「那世子想成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