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從鄰居那裡聽說,村長昨天招待開發商,吃野味吃到幾十口人上吐下瀉,病房都住不下。
「你猜怎麼著,醫院報警了,警察發現他們吃的東西裡有什麼,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不少還是老陳親自去後山打的,這不得進去蹲個四五年啊。」
我爸心不在焉地說:「好慘啊,」穿過揚起的塵土駛出村口。
我靜靜坐在後排,一次都沒回頭。
4
爸媽的房子是個兩室一廳,寬敞整潔,和常年散發著土腥味的奶奶家不一樣。
餐廳的牆上掛著全家福,紀芝站在爸媽中間,三個人緊緊抱在一起。
我大概明白了爸媽為什麼說紀芝是小福星。
爸媽相貌平平,而紀芝巧妙地繼承了媽媽的白皙苗條和爸爸的濃眉大眼。而且,她出生後不久,爸媽的生意就有了起色。
不像我,出生在爸媽生意剛起步、四處碰壁的時候,隻遺傳到了我媽扁平的五官和我爸的五短身材。
「全家福這麼好看?」
我背後傳來紀芝的聲音,懶洋洋的。
我回頭,她抱臂倚在臥室門口,像在守衛自己的領土。
爸媽原想讓我在她的房間裡打地鋪,她手一滑摔了臺燈,星星點點的玻璃渣在地磚縫裡閃爍。
「掃不幹淨的,還是讓她去客廳睡吧,免得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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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巴著杏眼,我爸當即說是。
我沒糾纏,離中考不到百天,隻要不影響復習,睡哪兒都成。
紀芝已經得到了我連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偏愛,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還是樂此不疲地捉弄我。
她會調慢我的鬧鍾,藏起我的校牌,「不小心」把奶茶灑在我的作業上或者把爸媽錢包裡的零錢塞進我書包裡並露出一角……
我父母是小學文憑的生意人,對教育孩子沒有任何方法論,隻有罵和打。
「我沒偷錢」四個字我還沒說完,臉上就挨了左右開弓的兩耳光。
「再犟嘴?」我媽指著我。
紀芝站在她背後咯咯笑。
我閉嘴。
農村生活教會我弱肉強食,幹不過就跑,跑不了就低頭。
沒必要死磕,機會總會有。
5
離中考隻剩一周,連爸媽對我的態度都微妙地改善了一些。
紀芝再一次汙蔑我偷穿她的名牌運動鞋時,該配合她演出的爸媽卻視而不見。
「好了,趕緊吃完飯去上學。」
我媽眼都沒抬。
紀芝錯愕地看看我媽,又轉頭看我爸,得到的都是她從未體驗過的敷衍了事。
她嘟著嘴扒拉兩口粥,把筷子啪的一摔,氣鼓鼓地出門了。
我爸哎了一聲,趕緊把包子囫囵塞進嘴,抓起車鑰匙跟出去。
「再喝袋牛奶,媽也出門了。」
我媽把熱好的牛奶往我面前推,我點點頭。
我已經不用去學校了,隻要在家備考。她和我爸都很默契地早早出門,讓我能安靜復習。
畢竟他倆本來對家裡能出高才生沒什麼指望,天上掉下來我這個「餡餅」,不撿白不撿。
我以為紀芝也會有眼色地消停幾天。
中考一早,我坐在餐桌邊默背語文考點,我媽的聲音傳來:「紀禾,把牛奶喝了!」
我隨手接過遞來的碗,快喝完才察覺不對勁。
不是牛奶,是花生奶。
我和我爸都有嚴重的花生過敏,但紀芝沒有,而且她愛吃堅果,家裡常給她備著花生奶。
我趕緊把手指插進喉嚨裡,想把花生奶嘔出來,可我的舌頭已經開始紅腫發脹。
我爸大驚失色,一把拎起我送醫院。
「我、我沒看清,我是想幫姐姐拿牛奶的,真的!」
紀芝絞著手指,第一次叫我「姐姐」。
我恢復清醒時,下午場的考試剛剛開始。
無論如何都趕不上了。
我爸把我接回家時,我媽正站在窗臺邊接電話,我班主任的電話。
「復讀?……我、我們商量商量……」
她轉頭看我爸,語氣猶豫。
我昏沉的腦子一下子清明,三兩步衝到她面前奪過話筒:「老師,我想復讀!我明年能考上!」
我媽把我推開:「……免學費?你說紀禾復讀免學費嗎?」
她握著話筒不時點頭,我定定盯著她,等待最終宣判。
我媽放下電話後瞥我一眼,朝我爸說:「實驗中學答應給紀禾免費復讀,你怎麼想?」
我爸思索片刻,看向紀芝的房間。她的房門開了一條縫,我爸抬頭時人影一閃。
「嗯,那就復讀吧,正好芝芝開學後也是初三,她還能給芝芝補課。」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正要歸位,紀芝唰地拉開門,氣急敗壞:「誰要她補課!我不需要!」
我媽嘆氣:「別叫了,你姐多可憐,命不好,到手的福氣也握不住。」
一句不提我是被什麼耽誤了考試。
紀芝攥緊雙拳瞪著我,就像一隻在溫床上長大的寵物犬,呲著小奶牙向被撿回家的流浪狗示威。
開玩笑,流浪狗能在街頭活到現在,可不是靠這些浪費力氣的爭風吃醋……
6
我被轉進紀芝的班裡復讀,班主任是化學老師,我最擅長的一門學科。
他把我放在第二排,而紀芝在倒數第二排。
初三的老師不再雨露均沾,隻會盯緊有升學希望的學生,倒數幾排基本屬於「三不管」地帶。
我也對紀芝敬而遠之並提防她作妖,但她在班裡倒是意外地收斂。
起初我以為這是差生的自我修養,漸漸發現不是這樣。
紀芝早戀了。
她喜歡班裡的化學課代表,一位成績優異、文質彬彬的男生,就坐在我後排。
小丫頭片子,還有兩副面孔呢。
「紀禾,你能給我講講這道題嗎?」
紀芝喜歡的男生用筆敲敲我的肩,在課間請教我問題。
我暗嘆一聲,強行忽略不遠處紀芝狐疑的目光。
「這道題我去年也做錯過,注意這一處是迷惑選項就行。」
我迅速講完,準備回身。
「老是問你問題怪不好意思的,放學請你吃雪糕?」
他叫住我,裝模作樣地撓頭。
開學才幾個月,他已經第五次提議請我吃東西。
我第五次拒絕,裝作沒看見他由晴轉陰的臉色。
他仗著人帥學習好,天天「雨露均沾」地撩撥女生,特別是乖巧文靜的優等生。
農村同學這個年紀都有人說親了,他那點小九九,我門兒清。
晚飯桌上,紀芝惡人先告狀:「姐姐總和班裡的男生說悄悄話!」
她裝作不經意,但她隻有整我的時候才會稱呼「姐姐」。
我媽如臨大敵,要是我又沒考上重點高中,她允許我復讀的這筆生意就算是賠本。
「怎麼回事,哪個男生?」
「哦,王喆,化學課代表。他問我紀芝是不是喜歡他,怎麼老在體育課給他送水。」
我夾起菜,雲淡風輕。
紀芝的臉皺得像小籠包,衝我吼:「你放屁!我沒有!他、他真這樣問你嗎?」
我媽抿了抿嘴,敲盤子說吃飯的時候別說話。
或許是擔心我近水樓臺先得月,紀芝主動示愛,王喆當然是不拒絕。
初三下學期,他倆已經在校園角落裡摟摟抱抱。
王喆的學習態度早就有滑坡的趨勢,班主任讓我坐他前面本來是想讓我倆良性競爭。
現在,王喆的成績一落千丈,從班主任的心頭好變成眼中釘。
每個班隻有一個保送重點高中尖子班的名額,基於歷次模擬考的平均分和老師的推薦。
感謝我的好妹妹,讓我最有力的競爭者落馬。
最後一次模擬考分數出來後,毫無懸念地,班主任把我的名字和成績報上去,很快就通過了市一高的保送審批。
「這就不用中考了?直接進一高尖子班?」
我媽看著校門口張貼的保送名單,揉了揉眼睛。
「對啊。本來我還發愁紀禾和王喆選哪一個,沒想到王喆……咳,高中繼續加油!」
班主任站在我媽旁邊,笑得比我媽還燦爛。
王喆總算回過味來,但除了和紀芝分手泄憤以外,他也做不了什麼了。
紀芝的初戀以被甩結束,她每天在學校哭哭啼啼,在家摔摔打打,倒數的成績雪上加霜。
中考出成績那天,我爸媽和紀芝三個腦袋湊在一起,看著電腦一片死寂。
我拿著蘋果從後面走過,餘光掃見她可憐的分數。
別說重點高中,連高中都上不了。
我媽苦著臉對我爸道:「你去一高打聽下贊助費要多少。」
重點高中為了創收,每年都有幾十個贊助名額,所謂贊助,就是交錢就能進。
但這不是放在明面上的,得託關系、送好處,還不一定能求到。
最後我爸媽掏出小半家底交了天價贊助費,紀芝和我同年進入市一高。
7
一高隻有一個尖子班,匯聚了一市三縣的中考佼佼者。
我拼了命地啃書刷題,成績也就維持在中遊。
從入校第一天,教室裡就掛上了高考倒計時,身邊每個人都在爭分奪秒地背寫算,日子過得飛快,重中之重的高三悄然而至。
尖子班的教室和宿舍樓都和普通班不在一起,我平常很少見到紀芝。
偶爾回家時碰到她和爸媽其樂融融地坐在客廳看電視,說自己計劃考首都傳媒大學的播音專業。
「真有志氣,爸等著在電視上看到你。」
我爸豎起大拇指。
我媽也合不攏嘴,仿佛已經看到自己四處吹噓女兒是新聞主持人的風光。
「紀……姐,你呢?」
我正要擰開房門,被她喊住。
「理工科吧,工資高一些。」
我囫囵回答,閃身出門。關門時我媽還在嘮叨:不能隻看工資,要考慮興趣理想雲雲。
你們先考慮分數線好嗎?
紀芝對分數線還是有了解的,她終於發現自己不僅考不上首都傳媒大學,甚至可能考不上一所名字帶「大學」的學校。
她又把主意打到我的身上。
「今年你先替妹妹考,你復讀一年再考,說不定考得更好吶。」
我媽跟她排排坐,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以為自己幻聽了。
這是高考,不是值日,你們說替就能替?
「反正你倆身份證還沒辦,準考證照片拍得像一點就沒問題。」
我媽一拍大腿,讓我放心。
當時的高考就對一下準考證,還沒人臉識別、指紋核驗這些要求,別說,理論上還真可行。
我拉下臉:「我不願意。」
理論上可行,可我憑什麼冒這麼大風險幫她?
她有我父母這兩顆圍著她轉的小行星還不夠,真當自己是宇宙中心了?
紀芝眼一瞪,剛想拍案而起,我媽把她摁住使了個眼色,朝我換上笑臉:
「媽開玩笑的,你趕緊回學校吧,別誤了晚自習。」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提著一口氣直到上完高三最後一節課。
「咱們班的同學,隻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取得理想的成績。老師就在這裡,等大家魚躍龍門的消息。」
班主任站在門口,紅著眼眶說。
我最後一個離開教室,其他同學都離校回家,我是回宿舍度過考前一周的自習。
我不會冒險呆在家裡,讓中考前的「意外」重演。
我鎖上教室門時,盛夏傍晚的暑熱裹著蟬鳴席卷而來,天邊烏雲壓頂,要下大雨了。
「紀禾?」
身後傳來陌生的男聲。
我轉頭,走廊中央站著一名男生,校服松松垮垮,頭發上打著發蠟。
我的心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