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床邊,搖頭,又點頭,茫然痛苦道:「妾不知道……妾不知道……」
一滴一滴的眼淚砸落。
「我活埋你姐姐,你信了。」沈濟荒唐笑出聲,搖頭下床,穿靴。
可該死的靴子總是穿錯,他一腳踹開,憤怒叉著腰帶轉了兩圈,朝我低頭,厲聲吼道:
「你信了?!
「我連你姐姐長什麼樣都忘了!蠢貨,當初哄你一句你長得像,你也信。別人三言兩語挑唆,你就敢拿這東西毒我!」
他將藥粉砸在我身上。
「若不是我三番五次把你試出來,怕是早就死在你手裡了吧?」
我哭著搖頭,「妾不會……」
「不會?」他譏諷笑了笑,失望轉身,「是沒找到機會下手吧。」
門砰地一聲推開,凜風哗然吹進。我低著頭,面無表情抹去眼淚。
12
沈濟壓著暗火出門,他一向能忍,偏偏每每遇到褚喜這個命中魔星。
稍不如意,便能讓他怒火中燒,五髒六腑都燒得疼。
他知道,殺他,褚喜沒這個膽。
褚喜身邊,時時都有他監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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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裡他設的局,那樣好的時機,褚喜卻隻是沒用窩在他懷裡哭。怕他死。還不倫不類念起佛經給他求平安。啼笑皆非,好幾次惹得他險些沒裝住。
這樣骨頭輕,眼淚比話多的女人,給她刀,都殺不來人。
可沈濟就是冒無名火。
她敢不敢是一回事。不全心全意把身心交付於他,則是另一回事。
一口一聲她姐姐,沈濟費勁想了半日,也隻能拼湊一個細瘦模糊的影子。
那日永州有個小官討好他,把人送過來,他喝多了酒名字都沒問,直接就睡了。後頭醒來才驚覺那女孩挺小的,滿十四了嗎。
他厭煩皺眉。
覺得永州那些冠冕堂皇的士大夫真沒品,狎幼妓的惡俗也該上書朝廷改改了。
僅僅如此。
他對那女孩的回憶,便隻有那點浮光掠水的驚疑,連風月都算不上。
沒想到,卻是那一次,給他留了個血脈。
褚喜便是因為這個對他心有埋怨嗎?
她那時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孤零零養大另一個拖累,還被劉氏坑殺她姐姐的真相嚇得魂不守舍。
她是該難過,委屈。哭一哭也沒什麼。
一段不長不短的路,沈濟走著走著,便不自覺為褚喜洗脫了他心底的「十惡不赦」。
總歸隻是個弱女子,連劉氏都玩不過,他想。
讓讓她吧。
就當給她出氣,早點解決劉家,也不算亂了謀局。
就這一念,沈濟心底一塊很小的位置輕輕坍軟下來,小如草芥微末,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13
很快,劉氏暗中下藥設計沈濟的事便傳了出去。
沈濟明言休妻,劉家哭著告到皇帝那裡,表示絕無此事。皇帝在中間態度不明,按下休妻事不表,隻是讓劉氏去寺廟靜修。
沈濟這邊繼續發難,上疏年節請回京城,為皇帝過壽。皇帝以冬春邊境不穩為由回拒。
君君臣臣的平靜冰面下,暗潮洶湧。
而自從那次不歡而散後,我關在信都的日子,雖然遭受冷落,褚昂的信倒是每一封都完整傳給了我。
我翻了翻信紙,看到褚昂刻意留下的折痕亂了,便知道,這些信,沈濟看過。
褚昂寫得都差不多。無非問我安好。雷雨天是否還害心悸的毛病。朔州的雪還下得那樣大嗎。
再多一些,便是說他長高了,騎射的功夫快超過師傅了,每次都能在國子監比考中把那個趾高氣昂的養子踩在腳下。
翻來覆去,看不出別的名堂。
可當我抽出中間那一張,對著燭火烤了烤,遇熱,紙的背面便顯出幾行雞爪子亂踩似的狂草。
這才是褚昂本來的字跡。
小時候硬坳了許久也改不了。到了京城,明面上的字端正了,心還是野的。
信上說:
【劉氏已服毒三月,暴斃在即。】
迎著燭光,我輕輕揚了下眉。
在花橋裡時,那包藥便被我悄悄調換給褚昂。劉氏死於自己之手的感受,不知如何。
屏風外有人影穿過,是婢女在煎藥。
我悄悄將那張紙丟進香爐,整理好信紙放進匣子。
「娘子。」
婢女端藥過來,欲言又止,等我喝完,才猶豫道:「娘子一直嘔吐,莫不是有喜了?還是告訴侯爺請個大夫來吧。」
我捏著絹帕抵唇,黯然搖頭,「我哪有那樣的福分呢,不過尋常風寒罷了,侯爺已厭棄我,如今多事之秋,何必提起我惹他平白添惱。」
婢女嘆氣,「侯爺心裡是有娘子的,娘子何不主動服服軟,這些年,奴婢可沒見侯爺對別人如此疼愛。」
我抿緊唇,懦弱不安揪著絹帕。
「我因姐姐的事誤會侯爺,哪裡有臉見他,這樣關著也好,我能每日為侯爺抄經積福,報答他救我之恩,已經很好了。」
婢女搖搖頭,端著藥爐出去了。
夜深,雪停了,雨卻來了。
一個人影推開門,凜冽氣息衝散了帳中苦澀藥香,我閉著眼,感覺他走近,掀開簾子看了我一會。
手指搭在我腕間,數息,窗外一道轟鳴雷響,我於「睡夢」中驚得觳觫,蹙眉冷汗不止。
沈濟嘆了一聲,低喃,「你啊。」
他俯身撈起我,輕輕拍我顫抖的後背。我湿著鬢發,「依戀」靠在他懷裡。
聽他難掩喜悅,說:「卿卿,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頭脹痛得厲害,恍惚間,與數年前的一道聲音重合。
細瘦女孩恐懼抱住我,【喜兒,我有孩子了……】
哗——
風吹開窗棂。
我驚覺,幾十年,我的人生裡,不是風雨,便是雪。吹來吹去,從不停息。
14
臨近年關,沈濟的日子越過越順。
先是前日一場大仗打得漂亮,北軍一路打進兩關,將左賢王逼至平城,大軍佔領了高闕城,直抵陰山。
再來京城的皇帝年老,一場宴飲過度,中風險些要了命。東宮年少,縱然對自己這個功績震主的表哥有所猜測,到底年輕仁善,覺得沈濟是沈家人,一家的血親。
賞賜源源不斷,官爵封無可封。
沈濟遙望城牆外的壯美江山,轉過頭,手掌撫摸我尚未顯懷的肚子,笑著說:「我的人生快接近圓滿了。」
我輕輕笑了,「是呀。」
趁此時候,沈濟也答應了褚昂來信都過年的請求。我說他是姐姐唯一的血脈,一家子,總要在一起。
褚昂到的那天,風吹得城牆戰旗翻響。沈濟不滿用披風護住我,「何必你親自來迎,凍病了怎麼辦。他有手有腳,還找不到家門嗎。」
說完,他自己先蹙眉咳了兩聲。
我嗔道:「侯爺還是先管管自己吧,藥也不吃,還當自己二八年華撐得住呀。」
「會頂嘴了?」沈濟挑眉,捏了把我上翹唇角,「慣的你。」
城門外,褚昂騎在馬上的身影早早就看見了,他朝我用力揮手。
「阿姊!」
沈濟皺眉,「沒個正形。論理,該規規矩矩叫你姨母。」
我笑,「從小就這樣叫過來,我也習慣了。」
接到人,便是家宴。
宴上,褚昂的騎射師傅公孫老將軍對他大加贊揚,「不是老夫誇大,侯爺,大公子可真有您當年風範,指不定成個將才呢!」
褚昂驕傲望向我。
沈濟卻沒說什麼,隻是喝了口酒,忍不住又咳了兩下。
我撫他背,勸他早些休息。上月帶兵打仗,雖無重傷,終究激進了些,連日不睡,感染風寒。
回到房裡,他靠在塌邊,望我為他試藥吹涼,還感嘆自己從前七八日不睡,都能精神得上馬殺敵。
「歲月不饒人,我現在就指望你肚子裡這個爭氣,長大了,我親自教他射弓騎大馬。」
我彎眼,「若是個女兒呢,也當將軍嗎?」
他笑著不說話,喝過藥,我從糖匣子裡捏了顆漬梅子給他。
他蹙眉,「女孩兒家的玩意兒。」卻還是張口吃了。
「我寫信讓昂兒找人從永州帶來的呢,南姑廟秦婆婆的糖梅子,生病的小孩吃了病就能快快好。」我認真道。
沈濟眉眼靜靜的,冬陽蕩漾,眸光浮動。
忽然,他斂眸,低笑,「女兒……女兒也好,像你。」
他說生個女兒,金枝玉葉養著,不沾一點風雨。
我緩慢眨眨眼,摸著肚子,「看,好孩子,有爹爹疼你,你比娘有福氣。」
沈濟拉過我,吻我眉心。
「我最疼你。」
戲到此折,連謊言也接近圓滿。戲中人,戲外人,分得清嗎。
我憐憫垂眸。
15
匣子裡的糖漬梅子一顆顆減少,沈濟的病也一日日好轉,比以前還有精神。
沈濟說,我給他帶來了福氣。
今年最後一場出徵,他氣勢昂揚。也是難得的好陽光,金燦燦照在他兜鍪,連衣袍都沾了金屑似的輝煌。
沈濟騎在駿馬上,彎腰握住我手,說此戰必勝,等他回來,我就能做人上人。
封九錫,拜大將軍。他離那個位置不遠了。
我微笑,仰頭認真仰望著他,將平安符攥在他掌心。
他掌心幹燥溫暖,用力握住,深深看了我一眼。
沉重城門被兵士拉開,鼓聲響,百姓送。
「武陵侯,戰必勝——」
城門關。我低眸,雪化了, 露出斑斑髒汙的土地,一群群渺小的蟲蟻扛過嚴冬, 蹣跚往春天爬去。
再抬頭,滿目銀裝素裹, 喪幡飛揚。
城門開。
一具無頭屍體運在棺材裡。回來了。
「武陵侯,歸——」
哭聲大慟, 衝破雲霄。
我穿著喪服, 靜靜等著沈濟「意外」的歸來。
公孫老將軍眼眸通紅, 哽咽道:
「夫人,節哀。」
他們都走過來,這樣對我說。
說了很多。
他們說, 沈濟本來好好的,衝鋒陷陣領在前頭, 一戰又一戰的勝,把老單於都斬於馬下, 戰士們都十分振奮,把窮寇莫追的道理拋之腦後。
便是在那個月夜,他們中了胡答爾部小王子的埋伏,慌亂交戰時, 沈濟突然發了急病,吐血不止, 抵不住年輕力壯小王子的彎刀, 被割去頭顱。
「屬下拼死也沒有搶回來, 屬下死罪!」沈濟的裨將大哭, 跪在我面前。
我沒有聽完, 暈倒在褚昂懷裡。
醒來之後, 我便因「傷心過度」,失了孩子。
他便也不再說話。挺身起來,奪過我手裡水磨的刀,撈起木桶裡亂蹦的魚,一砍一個魚頭。剁得十分兇殘。
「【把」褚昂正式繼承武陵侯的名位,做主安排了整個喪禮。未來,他還會代替沈濟,長長久久守住邊境的江山。
我沒有出面。
外頭都說, 我哀毀骨立, 病得下不了床。
但就在無人問津處,一隻小小的孤舟, 悄悄駛去永州。
16
我戴著幂籬,重新踏回永州的土地,推開平安巷南姑廟爬滿荊棘的舊門。
這裡哪裡有什麼賣糖漬梅子的秦婆婆。不過是兩個並立的牌位。一個是我娘, 一個是專賣陰損毒藥的道姑姨母。
當初她收養我和褚昂, 最恨的便是娘從前沒有聽她話, 一劑藥毒死我爹。害得我和姐姐被賣進娼門。
所以她教我,「喜兒啊,你可不要學你娘和姐姐, 這世道, 心軟的女人,活不長!」
我聽話。
在後來一個晴光正好的日子,紅英落盡, 青梅熟透。我以一個平凡婦人的身份,嫁給了一個平凡溫良的男子。
無風無波,福壽綿長。
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