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褚昂的身影,他騎馬貼著車壁,低聲道:「阿姊,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他要搶了馬,帶我回永州。
然後追去朔州殺了沈濟。千刀萬剐的罪,他來受。
我眼睫一顫。
終究是母子。連說的話都這麼像。
在我把這隻簪子送進爹的喉嚨時,姐姐把我死攥的手指掰開,拿走簪子。
她擦幹淨我被爹打得鼻血橫流的臉,埋了爹的屍體,說:「喜兒不怕,弑父的罪,姐姐來背。」
後來這簪子一直插在她頭上,生下褚昂的時候,她幾次想了結兒子的性命,卻始終沒能下得了手。
直到她被劉氏活埋。我把她挖出來,看到她青白細瘦的手指屈張,像要拔出簪子反抗。但是晚了。
車裡安靜。褚昂急著扒著窗,「阿姊!」
我學著姐姐,慢慢將簪子插進發髻。冰涼的指尖輕按褚昂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撫他。
為什麼要回頭。
罪該萬死的,從來都不應該是我們。
晃蕩著,花轎停了。
我卻遲遲沒有出去。劉垵等得不耐煩,大步過來,掀開車簾,「出來吧,美人兒。」
他扯下蓋頭,有些驚訝看到我滿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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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哽咽啜泣,「夫人說了,我來是當正室……」
劉垵回過神,嗤嗤一笑,無賴道:「這可沒跟我說啊,我劉家的門第可不是娼門攀得起的。」
幾次他來拉我,都被我哭著躲開。
他惱怒砸了下車壁,鑽進來。
「小賤人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落了爺的手,還有回頭路?」
我尖叫一聲,拔下發簪。
耳畔劉垵叫聲更悽厲,他身體後仰,被一隻湿淋淋有力的手拎起甩出去。
黃昏雨,淅瀝瀝。
水珠順著來人冷眼眉眼滴落,戾氣難掩。
「殺人的東西對著自己可沒用。」
沈濟奪過我手裡抵著脖子的簪子。
他粗聲粗氣。
「來,看著,我教你。」
身子被他單手抱出去,我望著外頭狂風暴雨,劉氏慌慌張張從後面馬車下來。
劉垵爬起來,還沒來得及求饒,一聲「姐夫」哽在喉間,赤目突出,僵立原地,脖間一根血線延長。
骨碌碌。
一顆人頭滾到劉氏腳邊。
「——啊!」
眾人尖叫,四散逃開。
劉氏面色死白,嘴唇顫抖,雙目充血,僵了許久,才找回自己聲音,崩潰,尖喊,撕破混沌雨幕。
「他是你妻弟!你殺了他?你殺了他!」
沈濟抖落刀尖血珠,漠然抱著我上馬離開,「現在不是了。」
瓢潑大雨,權勢的大雨,足以洗淨一切罪孽的大雨。這一回,落在劉氏身上。
她也覺得痛了嗎。
我回了回頭,若有似無對她露出一個微笑。
8
沈濟帶我到了朔州治所,信都。
一路上風吹雨淋,我病得昏沉。連什麼時候到的城裡都不清楚。
隻覺北地的秋比京城和永州都要冷,細雨落下來,仿若星星點點的雪,一觸便融了。
沈濟走進來,斂眸睨去。
「誰開的窗?」
屋內兩個婢子惶恐垂頭,吶吶不語。我小聲道:「不怪她們,我覺得悶。」
沈濟揮手,婢子退去。他展開臂,我自覺過去為他寬衣。
他低頭,下颌慵懶搭在我肩頸,戲謔。
「今日還想病一場,哭鬧認我做娘?」
我臉通紅。
前幾日病糊塗,做夢,死抱著他不放。險些誤了時辰,害他衣裳都來不及換,穿著一身混著女人淚水的凌亂外袍出現在軍營。被人笑他豔福。
「妾害怕。」我隻能這樣說。
他為我殺了劉垵,京中不知鬧成怎麼樣。
「是麼,」沈濟粗糙指腹摸了摸我滾燙的耳垂,若有所思,「你寫字條賭我會回來救你時,也這麼害怕?」
我道:「不怕。」
「哦?」沈濟挑眉。
我眼眸晶亮,「妾賭,侯爺與妾的心一樣。贏了,妾歡喜。輸了,妾也甘願,至少還可以一死,讓侯爺忘不了妾。」
沈濟面色不變,似笑非笑,掰起我下颌,「你覺得你贏了?」
我順從偏頭,臉頰貼著他掌心,輕聲,「妾隻知道,侯爺沒有不要我,妾歡喜。」
沒關的窗,涼風吹進衣袖,砭骨的寒。
字條的事,沈濟表面上掀過,心底如何,我不太確定。
這個男人,太狠。
劉垵就算是庶出,也是他妻子的娘家人。劉家在京城也是有頭有臉的門戶,他二話不問,當街就砍了劉垵的頭。
天下腳下目無法度到這種程度,當真隻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嗎。
沈濟不管外頭如何沸沸揚揚,擺著劉氏在京城,大張旗鼓在信都給我出風頭。
一有闲空,他便帶我到草場,親自給我牽馬,教我射雁。
他射藝高超,騎著快馬穿梭林間,十發十中。我撫掌誇贊,嘆:「哪怕在戰場,也無人能傷侯爺。」
沈濟朗笑,勒韁到我身邊,拉過我的手,他說還是有一種情況能使他斃命的。
他順著我的手摸到指間的箭矢,迎著胸口抵過來,眸子如星火,亮得讓人不敢看。
「像這樣,我就死了。」
我望著他,「誰會讓侯爺這般不設防,侯爺說笑了。」
他松開手,策馬奔向秋風穆穆的廣闊前路,大聲道:
「命運無常,天知道我的命攥在誰手裡呢!」
9
我以為沈濟看出什麼,警告於我。
沒想到,他的命有一日當真如此快落在我手裡。
那是一個尋常的午後,深秋,冷不丁落了一場瑞雪,彤雲密布,朔風緊起。
沈濟伸手接了幾片雪,扯唇一笑,「今年的雪倒來得早。」
他擁我騎於馬上,正要折返回城,雪霧卻讓馬兒迷了方向,馬蹄踟蹰,在原地打圈。
斜刺裡,忽然一道刀光,砍向沈濟。
他可以避開的,卻因要護著懷裡的我,硬生生扛了這一刀。
雪色濛濛,刀光四濺,馬兒穿行其中瘋狂突圍,不知是哪路殺手,出手狠厲。沈濟帶著我,一人左支右绌應對,很是狼狽。
慌亂中,沈濟棄了馬,用大氅裹著我從矮坡滾下去,臨著一尺,便是懸崖。
山洞窄小,勉強裝下二人。
追兵還在,不知多久才能上去。沈濟肩上的血流得很恐怖,皮肉翻出布料,整個後背都湿了。
我撕去幾條裙布也無濟於事,血還是氤氲出來。
「沒事。」沈濟唇色發白,捉住我的手。
像是為了寬我的心,他輕聲說著話。說他雖是沈皇後的外甥,卻從小養在朔州。說皇帝忌憚他,可關外一日也離不得他。
於是皇帝給他賜婚劉氏,讓他姬妾無數,榮光無二。也讓他陷於「子嗣皆夭折」的困頓。
「關外的雪冷在肌骨,京城的雪卻冷在心裡。」
沈濟半靠石壁,指骨繞著我散落下來的青絲,一縷,一縷,纏在掌心。
「所以,當我看到你把昂兒帶回來給我時,我很歡喜。」
他眼皮漸漸垂闔,聲音低微。
「往後在我身邊,一輩子,我還是護得起的。」
手指松力,青絲飄落。
他昏睡過去了。
小刀就在腰間,不費力便能拔出來。
多好的時機。
他也說了,皇帝忌憚他,把劉家安插在他身邊。這次他殺了劉垵,就是和皇帝對著幹。
此刻他死在這裡,沒人會懷疑我。
說不定都覺得我滾下懸崖,粉身碎骨了。再在外頭藏幾年,誰還記得一個死人曾經的姘頭。
朔風吹過石檐,呼嘯的尖哨聲,將地底透骨的寒都翻了出來,四野宇內,層層疊疊的女兒白骨,無力求冤的嬰魂,化作無形箭矢,從遠在千裡的永州,插進心裡。
他明知自己子嗣難保,卻為了放松皇帝的警惕,肆意風流。
到底還要多少草芥女兒的精魂葬送在皇家貴族的勾心鬥角,才能激起他一絲歉意。
我的姐姐,那麼小,到人間才十四年。
一輩子,他也敢奢望麼。
我身子挪動,慢慢將手伸向他腰間。
10
不對。
我猛地一頓。
沈濟為何忽然給我說這些。之前他明明還對我有所懷疑,這時卻把皇帝的陰私都道了出來。
一個能狠心斷了子嗣,隱忍蟄伏至今的人,會輕易被一個女人迷了心智?
忽如其來的殺手,也太巧了。
我心頭亂跳,額間一滴冷汗,滑落鼻尖。
手指轉向,扯起沈濟滑落的大氅,蓋住他肩膀。
與此同時,那彌漫在空氣的無形對峙,似乎一消而散。
逼仄山洞裡,彼此依偎取暖,仿若一對落難眷侶。然而卻是兩個演戲的人,兩顆各懷鬼胎的心。
沈濟的親隨很快便找了過來,這場詭譎殺局沒有結束。沈濟「借刀殺人」,將始作俑者倒向京城。
一封傷病中寫得字字泣血的書信寄到京城。將軍戍邊,驅逐胡虜,卻遭自家人算計。他寒心不算什麼,整個朔州軍民寒心可就令他擔憂了。
霎時朝中風起雲湧,誰還敢抓著他殺劉垵的事觸霉頭,紛紛上疏請皇帝下詔安撫。
一時,絡繹不絕載滿綾羅寶物的車馬駛進信都。
城樓上,我望著沈濟負手高大的背影。如此心計,如此盛年,真是如他所言——
想要他的命,除非他自己送上來。
耳邊長風烈烈如急雨,將飄散思緒送回三個月前的一個雨夜。
劉氏推門,送來嫁衣,滿目憐惜望著我。
「好妹妹,你享福的日子是到了,可憐你早死的姐姐。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
我裝作不知。她說是沈濟。
「沈濟親手活埋了她!」劉氏眼底燒著滔滔恨火,抓緊我手,笑意扭曲,「你想不想復仇,我幫你啊。」
那一刻,我心裡一動。
這才是時機來了。
11
劉氏並不在乎她那個不中用的庶弟。
她隻是想拿劉垵試試我在沈濟心裡的地位,那時就算我不寫字條,她也有辦法讓沈濟知道。
沈濟一刀砍了劉垵的頭,不惜與皇帝撕破臉面。更加讓劉氏認為我是沈濟的一根軟肋。
被當作棋子困在宅院,周遊於將權、皇權之間的女人,發起瘋來,比誰都可怕。
離開沈府那日,她塞給我一包藥粉。
「每日悄悄混於飯食,不出半年必暴斃,御醫都查不出來。」
她眼底笑盈盈,比她那尊日日供奉於案前的菩薩還慈眉善目。
是啊,她手上沾了那麼多沈濟子嗣的血,沈濟怎麼可能放過她。不如先下手為強。
她想拿我當刀。
可,冤冤相報,誰又能放得過誰呢。
姐姐被活埋那日,我被鸨母鎖在櫃子裡,親眼看到劉氏帶著人把姐姐拖了出去。
她,沈濟,皇帝,一個一個虎狼鬥,鬥得死去活來,最好。
……
我將那包藥粉從荷包裡拿出來,交給了沈濟。
他拿著那東西,目光不明,「你信了她,想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