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徽州最大的皇商。
及笄那日,有人登門想娶我:「瑾姑娘,你的萬貫家財怕是守不住的。」
我還未說話,鄰裡幾十人已經抽著棒子衝出來了。
「想強娶我徽州的姑娘,做夢!」
1
我生在徽州。
傳言說:「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四五歲,往外一丟。」
窮鄉僻壤的地界上,養活一個半大小子很難,養一個小嬰兒更難。
肇慶十六年凜冬,阿爹阿娘吃不起米,養不起三個娃娃。
我大哥生得文秀,能讀書識字,阿爹舍不得。
我阿姐嘴甜,最是機靈討長輩歡喜,阿娘舍不得。
隻有我,剛出生的醜嬰兒,什麼也沒有,扁著嘴,號得不知天高地厚。
爹娘狠狠心,打開大門將我丟了出去。
臘月裡,娃娃在外頭不過一刻便凍死了。
外頭有個和尚將我接個正著,罵道:「好個懶漢婆娘,剛生出來的娃娃怎麼說扔就扔!」
阿爹悶悶道:「家裡窮,養不起,不如叫她別來了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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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說:「我看你這娃娃面相清奇,將來似有富貴之相,應能為官做宰,你不如留在家裡,給口水喝,不背殺孽。」
徽州人不信佛、不信道,晥地崇儒,外來和尚說的話,又怎麼會相信呢?
阿爹阿娘拿打棍子把和尚打了出去。
和尚一邊「哎喲哎喲」地閃躲,一邊訴苦:「我一個和尚,就是收下娃娃也養不活呀!你們還不如找個好人家,將她送了為好!」
阿娘怒叱道:「哪裡有人家要這個醜娃娃哦——」
忽然。
隔壁緊閉的木門「嘎吱」一開,走出來個清瘦的女子。
阿青嫂說:「我要。」
2
肇慶十六年的冬天,又冷又長。
阿青嫂起初還能賣豆腐,後來人沒錢了,都不吃豆腐。
豆腐、豆皮、豆餅都不吃了。
人們開始啃地裡的莊稼,開始捉樹上的蟲子吃。
我是三月的奶娃娃,每日「嗷嗷」著要喝米湯。
米,在徽州是稀罕物。
地裡長莊稼是米,要有平整的沃土才算是地。
可徽州七山二水一分田,刨去人們依山而建的房子,剩下的才是地。
阿青嫂寡居在家,沒有兒子,沒有女兒,隻有一畝不長莊稼的荒地。
為了給我喂米湯,她幾乎早出晚歸。
饒是這樣,還有闲漢調戲她。
「阿青,你沒有丈夫,還能生出個娃娃啊?」
阿青嫂掃了眼隔壁的我爹:「孩子不是我的。」
阿娘十月懷孕,肚子根本藏不住,鄰裡鄉親都盼她再生個兒子,誰料呱呱墜地的是個女嬰。
見狀,也都明白了。
阿娘面上過不去,惱怒地撕著笤帚皮:「不過是個醜娃娃,誰要便給誰,我才不稀罕。」
阿青嫂淡淡地拿著撥浪鼓逗我,頭也不抬道:「外頭和尚說了,我家阿瑾是要做大官的,將來有出息了,有人別跑過來又哭又鬧。」
「怎麼會!」阿娘跺腳咬牙道,「這個丫頭要有出息,不如叫皇天掉下來,叫老墳塌掉,叫我名字倒著寫!」
這話剛撂下,方才晴朗的天氣忽然陰了下來,狂風大作。
旁邊的嬸子嚇了一跳,連忙拉我娘的衣角:「兆蘭,這話可不興講!」
阿娘也有些怔住了,憤憤地瞪了我一眼,轉身回家了。
「邪門!」
她們走後,阿青嫂把我綁起,生疏地背在身上。
她愛憐地撫了撫我的臉頰,沒說什麼。
夜裡,甲長家的小六子忽然奔了過來,在門外大聲道:
「青嫂,今天晚上下大雨,山上老墳被衝了下來,你帶著小瑾哪也別去!」
聞言,我非但不害怕,反而「咯咯」笑了起來。
阿青嫂正在搖織機,見狀,也笑了一下。
她冷肅刻薄的面相此時有些溫柔。
「好,我們哪也不去。」
3
自從那天老墳被衝了下來,村裡的男人們又要去應徭役了。
我阿爹若不去,我大哥就要去。
阿爹看了看文弱的大哥,又翻了翻他寫字的手,一咬牙赴役了。
「文盛,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咱們家光宗耀祖的擔子,可都在你身上了!」
我大哥點了點頭。
可我經常在阿青嫂的房子聽見他的夢話。
夢裡,他喊著天香樓的小桃紅,喊著窯子裡的女人。
大哥隻管讀書,有他自己的一間屋子,不似阿姐跟著爹娘睡。
他的夢話,隻有阿青嫂和我能聽見。
每次他要說夢話了,阿青嫂都拿衣服捂著我的耳朵。
阿爹去應役了,阿姐要織布給大哥掙墨錢,家裡隻有阿娘能種地。
她頂著日頭累得老眼昏花,忽然見到一個人影站在跟前,以為是我阿爹回來了,沒抬頭便罵道:「你個死冤家、老沒良心的,在外快活,都累死老娘了!」
誰知,竟是面色焦急的甲長。
我娘傻眼了,才發現罵的那人穿著官服。
顏色雖不打眼,但布料卻是一等一地好。
甲長咬牙道:「傻佬,這是我們縣裡的教諭汪大人,此來頒發貞節牌坊的!」
阿娘見惹了大禍,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
好在,那汪大人隨和,沒有和她置氣,頒發了貞節牌坊便走了。
那牌坊,是給阿青嫂的。
族裡不傻,朝廷有了新風,便給她也申了一個。沒想到其他的都沒批下來,狀元坪村倒隻有阿青嫂一個。
汪大人臨走時,還留給我一個小小的毛筆。
他勸阿青嫂:「凡事須得向前看,你如今還有一個孩子,便好好過日子吧。」
阿青嫂沒有解釋,隻是把毛筆收了起來,拿布緊緊裹著。
倒是阿娘,因著不識趣,被村裡人笑稱為「攔詔豬」。
鄉野間沒有新鮮事,貞節牌坊這樣的大事,大家不敢開起門來說。
隻有阿娘這樣一樁醜事,能被大家津津議論著。
剛好她又姓朱,家中勢力亦沒有多少,便被大家戲稱「攔詔豬」。
如此,阿娘的名字便倒著寫了。
她約莫也是回味出了什麼,剛好碰見我爹回來,兩人關起來嘀咕了半天。
第二天,我娘開門潑了一盆水,帶著一個竹編盆來找阿青嫂了。
「阿青嫂,多謝你這幾日替我照顧小女兒,我家日子也過得寬裕了,總不能叫孩子給別人家養著,如今也該還回來了,你說是吧?」
4
阿青嫂笑了笑:「蘭嬸子,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算我反悔了,行吧。」阿娘不耐煩道,「我家男人總嘟囔著還是女兒貼心,明裡暗裡想叫小瑾回來。你放心,等她回來了我也不會讓她不管你的,認你做幹娘,老了也是管你養老。」
「我家老大是個讀書郎,將來看著能做大官,你就放心吧!」
阿青嫂笑笑:「話說得好聽,可我不信。」
「你不信!搶人孩子是要遭報應的,你家死鬼和我家男人可是同出一族,你就不怕方家找你麻煩?」
阿青嫂淡淡道:「那就讓他們來。」
阿娘不服氣,咬牙一跺腳。
來日,便是方家祠堂裡見了。
阿娘是方圓十裡最能口舌的,見了族長一哭二鬧,直叫一群男人瞠目結舌。
可最後族長也隻是攙扶起她,嘆氣道:「你和德銘還年輕,還能再生,族裡知道你的委屈,明年再給你二畝田,文盛的墨筆費用也全包。隻是小瑾,你就不要再要回去了。」
阿娘傻眼了:「我自己生的閨女,怎麼要不得?」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葉青的貞節牌坊是縣裡嘉獎下來的,她隻向族裡提了一個願望。」
「什、什麼……」
「她隻要這麼一個女兒,便一輩子寡著,換你,你能做到嗎?」
阿娘咬著下唇,悶悶不作聲。
來日,她再也沒提過要回我的事情了。
隻是每每都要把阿姐打扮得娉婷好看,從我家門前路過,扭著腰肢給阿青嫂和我看。
阿娘恨恨道:「跟著個那樣清湯寡水的娘們有什麼好,我要叫那小東西將來知道懊悔!」
而我。
我漸漸長大,叫阿青嫂一口米湯一口豆腐養得臉上泛起肉來。
我不像小時候那樣醜了,而阿青嫂的臉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笑容。
方家族裡的阿公來看我,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娃娃。
隻是他們也嘆氣:「可惜,是個女伢子,阿青你要也不要個兒子!」
阿青嫂隻是搖搖頭:「我不傻,我撿了小瑾是要享福的。你們等著她將來帽插官花、腰佩直裰、三頭大馬地來接我吧!」
旁人都說阿青嫂腦殼壞掉了。
隻有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
我三歲時,地裡的莊稼又返青了,阿青嫂俯身問我。
「小瑾,你想讀書嗎?
「讀書?讀書是什麼?是像哥哥那樣寫字、念話嗎?」我奶聲奶氣地問。
「不是。」阿青嫂搖了搖頭,「讀書,是為了明理,是為了你將來不被兵丁欺負、不被官吏瞞壓,是為了你從田裡莊頭走向天子面前。」
「那,我要讀書。」
然而。
就在我去學堂的前一天晚上,阿青嫂忽然病倒了。
隔壁的金二嬸來照料她,指揮我小小的人兒忙得前前後後。
阿青嫂在床頭上虛弱地睜開眼:「你別累著,小瑾。」
金二嬸很不客氣:「你拾了個孩子回來養,不就是想有人幫襯你麼?
「我徽州的娃娃,從小三五歲就要開始學做飯,七八歲就要會織布,你這樣寵著她,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阿青嫂搖頭:「嫁人?到最後也就是過你我的日子罷了。」
金二嫂頓了下,不說話了。
可是隔日,她仍然來忙活張羅。
我阿娘覷了半天,也摸索著送來一筐鮮菱角。
她叉腰道:「這是我家吃不下剩了的,你可別多想!」
阿青嫂沒說話,把菱角剝了,喂給我吃。
她生病了,聲音很啞:「你阿娘攏共也就這麼半畝水塘,種的菱角自己也舍不得,你多吃些吧。」
又過了幾日,阿青嫂的病好了。
無論金二嫂怎麼勸,她仍堅持送我去讀書。
她從茶壺壓著的桌上找出一把鑰匙,插在舊舊的碗櫃匙孔裡。又從藍花包布裡找出一個匣子,那是她當年的嫁妝,被擦洗得幹幹淨淨。
她從那個匣子裡,把所有的銅錢、碎鈔、銀粿子,都換成了墨與紙。
她攙著我的手走向德啟公的舊宅,從此走向我的一生。
5
德啟公是績溪搬來的。
聽聞他官做得很大,老了卻要頤養天年,於是在狀元坪村定了下來。
德啟公的宅子很大,是足足三進的徽州民居。
裡面有假山、花草,還有高高的馬頭牆。
德啟公在屋子裡頭教人讀書,我和阿青嫂路過時總能聽見琅琅的讀書聲。
那些讀書的總是男孩子,後來卻又多了一個我。
原因是阿嫂和德啟公談了好半天。
那時,我蹲在天井前,數著地上的螞蟻,有個男孩子路過。
涼風漸起,他的衣裳卻很單薄,人像一枝清挺瘦長的竹。
他問我:「你蹲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說:「我在看仁、義、禮、智、信。」
「仁義禮智信,是你給這些螞蟻取的名字麼?」
他是很聰明的。
旁人聽了我的話,隻知道嘲笑我傻,他卻一下子明白了。
我很滿意,點了點頭:「是的。」
他笑了,熠熠生輝:「刁鑽。」
後來,我知道他叫葉銘臻。
讀書的時候,我的小書桌就擺在他的後頭。
德啟公叫他「博如」,讓他教我讀書。
他很聽話,一一照做了,可我卻從課桌的縫隙下看見他打了補丁的衣裳和破爛的草鞋。
他和我一樣,都很窮。
可我有阿青嫂疼愛,阿嫂雖然明面上不說,卻會給我扎好辮子,把唯一的雞蛋讓給我,冬日裡給我做棉衣,夏日裡給我在井水裡撈甜瓜。
葉銘臻的母親待他並不好,隻是希望他讀書做大官,好為自己掙诰命。
天寒地凍,別人都回家去了,隻有他仍守在書堂裡。
德啟公隻管他讀書,不管他的生活起居。
我那時不懂,隻知道他的手指永遠是凍得紅彤彤的,像地裡的蘿卜。
葉銘臻也隻吃蘿卜。
也許是他家的地不大,種的糧食全都用來交租了。
我路過他家時,察覺那是一棟小小的茅屋。
下雨刮風,茅屋的頂子便飛了。
金二嬸在私底下悄悄跟阿青嫂說了:「臻小子的族裡不像話,欺佔他們孤兒寡母的,不僅佔了一百二十畝上好水田,還把他們娘倆趕到了後山破屋裡。」
阿青嫂是外頭嫁來的,卻深知宗族的厲害。
徽地四面環山,地形保守,宗族獨大。
外來的和尚念經不好使,這地方亦是如此。
生活在一府六縣的人們以姻親關系連蔓連枝,有志者四方打拼,待到暮年回歸鄉梓,變為經營地方的富家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