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一應榮辱,惠及婦孺。
卻也有勢大欺人、凌虐孤寡的。
不巧,便被葉家母子碰見了後者。
小小的狀元坪村,分布著方、葉、張、吳、朱等大族。
各族圈了地,零散而居,彼此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鄉間自定的規則,影響不了方家救濟老弱,也影響不了葉家欺凌婦孺。
這個時代,女子本就不能自立。
更何況是寡婦這樣的未亡人。
阿青嫂知道自己說話的分量,於是不聲不響。
隻是背地裡囑咐我把多餘的糧食送給葉銘臻。
我和她飯量小,一頓吃不了幾口。
葉銘臻把觀音豆腐收了,卻不肯收糧食。
他固執到有些迂腐。
「青嫂耕田不易,我不能收。」
飯送不出去,阿嫂回去是要罵我的呀。
我急了,幹脆把荷葉包的飯團成一團,咬了一口遞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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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你吃!」
葉銘臻低眸看著那個小小的牙印。
他不說話了。
我也固執了起來:「這是我剩了的,你不吃我就扔了!」
我把荷葉團好,作勢要扔飯團。
葉銘臻終於動了。
他說:「我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我和葉銘臻在庭前分食了一個又一個的飯團子。
他漸漸抽條了,身形勻稱,愈發像一竿蕭肅如玉的清竹。
這樣的少年,似乎不應長在鄉野間。
就連德啟公也常常撫胡嘆息:「地脊栽松柏,家貧出貴子。」
可他依舊沉默、堅韌地讀著書。
唯一的變化,大約就是持之以恆地教我認字。
我是很聰明的,這一點德啟公和夫子都是誇過的。
可我也是頑皮的。
在五六歲的年紀,我聽不下去聖人言論。
反而卻對書桌上的墨和紙更感興趣。
我想。
墨這麼黑,是天生這麼黑的嗎?還是有人要它這麼黑。
紙為什麼這麼柔軟?外頭的紙都這麼軟嗎?
夫子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我想,筆墨紙砚,商賈四民,該怎麼解?
理所當然,我被體罰了。
板上釘釘的三大手板,手心隆得高高的。
剩下的兩板,是葉銘臻替我挨的。
夫子恨鐵不成鋼地說:「莫忘了你母親送你來讀書的緣由!」
葉銘臻沉默了。
夫子明明罵的是我,但好像挨罵的卻是葉銘臻。
他一聲不吭,唇卻越抿越緊。
就這樣。
少年人的自尊心如此脆弱,風一拂,便泛起層層的波紋。
葉銘臻再也沒跟不學無術的我一起吃飯了。
6
葉銘臻的家在後山矮矮的丘下。
茅屋旁有幾根稀稀疏疏的竹子,是他親手種的。
我提著阿青嫂做的點心,別別扭扭地走了好久,才走到他家跟前。
我心裡想,一定要跟他好好道個歉。
走到門前,卻又發怵了。
要不明日再來?
要不吃飽了再來?
剛想轉身,門內卻傳來巨大的響聲。
似乎是葉銘臻家唯一值錢的那張木桌子被推倒了。
裡面傳來了女子歇斯底裡的叫聲。
「我供你吃供你穿,你為什麼不去國子監——」
說真的,我不是有意想偷聽的。
但那聲音太大了,幾乎不像是葉銘臻常年臥病的母親發出來的。
高亢的聲音像從風箱裡拉出來的,嘶啞而竭力,是一個母親揉碎心血後的悲鳴。
「葉銘臻啊葉銘臻,那一年多少人要我送你出去當學徒,要給我送禮送田我都沒要!我說,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不能叫他徹底沒落啊,這麼多年我節衣縮食地熬夜做刺繡,熬瞎了眼睛,熬壞了身子……哈,到頭來,竟叫親兒子擺了一道!」
屋子裡一陣沉默,隻有劇烈的喘息。
良久。
葉銘臻說:「娘,我去。」
他推開屋子,對上怔愣的我,匆匆走了。
繞著山坡找了好久,我才在一片短短的狗尾巴草叢裡找到了他。
害怕他傷心,我沒敢多問,隻是給他拿葉片吹了兩首曲子。
良久,天黑了下來。
一雙骨節勻稱的大掌覆在了我的頭頂。
葉銘臻問:「往後我不在了,你能讀得了書嗎?」
我答:「能的,我會聽夫子和德啟公的話。」
他說:「那就好。」
那就好。
是他最後留給我的三個字。
往後的十年裡,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7
葉銘臻走了後,德啟公把我的小書桌收起來,讓我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板起臉道:「博如的筆墨紙砚都留給了你,往後你須得收起心來,不再玩耍了。」
我摸了摸桌子,仿佛還能摸到他留在上頭的體溫。
我說:「好。」
從那天起,我不再到處廝混。
其他娃娃喊我去看狗打架,我擺擺手,不去。
夫子們都「嘖嘖」稱奇:「她一個女娃娃,竟真的耐得下性子。」
我的回答是越來越好的功課。
直到學堂的小測,我拿了第一名。
德啟公沉默看著我的策論許久。
他抬起頭,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我,看我梳得整齊的垂髫,看我磨出繭子的手。
然後嘆氣:「小瑾,你若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我不懂他為何這麼說。
難道,是男孩子了就會寫出更好的策論嗎?
放了學後,德啟公留下阿青嫂說話。
他說:「你這個孩子,往後若要讓她不恨你,就不要再讓她讀書了。」
阿青嫂沉默了。
大人們的世界總是很復雜的,愛恨情仇在裡頭牽扯,人們總會為發生的事情而擔憂,又期待著未必會到來的那一天。
離開德啟公的宅子後,她拉著我走在鄉間的小道裡。
阿青嫂問我:「小瑾,你想讀書嗎?」
我看著低低的狗尾巴草,想到了葉銘臻讀書時認真的側臉。
「想,又不想。」 ???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又為什麼會有第二種答案呢?」
「那小瑾還是想。」
「為什麼呢?」阿青嫂問。
「有人說,讀書可以明智,可以保護他的娘不受欺凌,可以替全天下的婦孺申冤。」
「小瑾啊。」阿青嫂流著淚把我摟在懷裡,「你說的,那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
8
那日過後,我仍留在德啟公的書齋裡讀書。
可是我卻發現,先生待我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樣的。
他也會為我批改課業,卻不會要求我精進。
隻是撫著山羊胡須滿意道:「你做到這個地步,就已經夠了。」
他也會督促我背書,卻不會讓我了解四書中的微言大義。
我為這種細小的差別感到困惑。
終於有一天,一個人點醒了我。
他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讀書不如我,長相亦不甚雄偉。
可他卻很傲氣。
「我是男子,我可以去參加科舉,你可以嗎?」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們之間的天壤之別。
他,葉銘臻,德啟公,他們都有一個絕頂的優勢。
那就是他們可以去參加朝廷主辦的科舉。
哪怕這個人肚子裡空空,是個念不了書的草包,可他是個男子,他就可以具備參加考試的資格。
而我呢?
我是個女子,我的路在哪裡?
我漸漸感到迷茫,跑回家去,想去問阿青嫂。
卻不慎跑錯了路,撞進了鄰家。
有個塗脂抹粉的婦人正笑著說話,後頭跟著哭哭啼啼的阿姐。
我阿娘坐在凳子上,一向最能言善辯的人,此時卻說不出話。
阿姐看到我,哭著過來狠狠推了我一把。
「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跟了青嫂,今日去做童養媳的人,就該是你了!
「今日我就要嫁了,你開心吧!」
9
阿姐要嫁人了。
徽州這個地方從來與其他地方不一樣。
皖南多山,男人以外出經商為生。
既然出去行賈了,家裡老小誰來照顧,一幹家業又誰人來打理?
自然隻有女子。
不少家境殷實的人家,會早早為兒子娶一房童養媳。
年紀大得多些沒關系,能操持家務便好。等到成婚後生了兒子,便遠遠一腳踢開。
天下之民寄命於農,徽民寄命於商。
徽州商人四方流寓,偶有寂寞者,便在外地再置幾房美妾。
童養媳留居家中侍奉公婆,打點家業,教育子孫。
這是最和美不過的。
可我從未料到阿姐竟然也要過這樣的日子。
按道理來說,隻會是家裡窮得過不下去的人家才會賣女兒。
阿爹年富力強,阿娘能幹精明,家中分明是能過得下去的。
可我阿爹隻是悶悶地抽著旱煙。
「文盛考中了童生,要四處打點,家裡錢不夠。」
錢不夠,又能如何呢?
家裡的牛是不能賣的,要留著耕田。
母雞也是不能換的,還得給大哥補身子。
隻有這麼一個容貌還說得過去的姑娘可以賣。
媒婆真心實意地勸著阿爹:「趁現在年紀小,還能有人家要,往後到了十四五歲便沒人娶了。」
我阿爹一咬牙:「就這麼說定了!」
「方德銘!」阿娘忽然尖聲道,她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
「你居然就這麼把小芬賣了!」
阿爹嘆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文盛要讀書,往後的路還長遠,總不能叫他眼睜睜斷了前程。」
大哥的前程不能斷,阿姐的未來就可以葬送嗎?
我漸漸又感到迷惘了。
我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裡多麼不合時宜。
我曾在這個破舊的一居室裡出生,我哭喊的啼叫聲曾響徹家裡的每個角落。
——如果我還在家裡,今天被推出去的會不會是我?
可是,阿爹阿娘看我的目光躲閃。
他們躲閃著,不敢看我。
阿姐哭了很久,頭上的花微微顫抖。
她是好看的,學堂裡的孩童經常偷看她洗衣裳。可我卻覺得,哭起來的阿姐那麼苦澀,那麼可憐。
媒婆敲定下婚事,管阿爹籤下一份契書。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夜裡,夢裡充斥著學堂裡的念書聲和阿姐的哭號聲,他們旋轉、嘶吼著,像畫書上的惡鬼。
我理所應當地發起了高燒。
阿青嫂很擔心,叫來了金二嬸。
她娘家是杏林世家,她幼年時跟著父親學了一些,平常也為鄉親們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