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我的眼皮看看,又摸了摸我的頭。
「沒什麼問題,應當是白天裡撞見了什麼,替她叫叫魂吧。」
叫魂,是江南的習俗。
當孩子們神思不蜀、夜裡做噩夢時,母親們便會領著他們到外頭,輕輕叫他們的名字。
第一聲,是念遊子歸家。
第二聲,是盼遠行人歸鄉。
第三聲,是叫魂魄歸還肉體。
阿青嫂為我叫魂的那一天,是個有月無星的夜晚。
地方的爬蟲似乎感知到了什麼,低低地匍匐在地上。
阿青嫂輕輕叫我名字。
「方瑾。」
我沒有反應。
「方瑾。」
她叫我第二聲。
鄰家,我阿姐的哭聲仍在持續。
她哭到最後,已將眼淚哭幹了,卻仍然在號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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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瑾。」
阿青嫂又叫了一聲。
這一聲叫過,她的臉上已全是淚珠。
我終於應聲,虛弱地握住她的手指。
「娘,我在。」
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
從前,總是「嫂嫂」地叫,竟也忘了,她也是第一回當娘。
10
天亮了,媒婆便來催親了。
阿娘天不亮便起來給阿姐梳頭了。
她趁露水還未消融,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打了井水,給阿姐擦臉。
聽聞擦了那口井裡水的新娘子,都生活美滿,夫妻幸福。
阿姐卻打翻了那盆水。
她漂亮的小臉上冷若冰霜:「假殷勤。」
聰明如阿姐,也在十二三歲這樣的年紀裡,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愛。
在鮮明的利益面前,於女兒的小恩小惠,如水中的浮萍,最經不起考驗,風一吹,便散了。
阿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
她跑起來,不顧露出腳趾的草鞋,又去村頭打了一盆井水。
為了給阿姐置辦新衣裳,阿娘把辛苦做的鞋子、刺繡都換成了銀錢,又囑託村裡最有本事的方四換成了時新的布料。
阿娘走的時候掩著面,手裡的井水滴滴答答。
不知是淚水融了進去,還是井水本就有母親的愁苦。
阿姐最終還是用井水擦了面。
她掀了簾子,來隔壁找我。
搽了粉的阿姐更美了,薄薄的胭脂覆在她鮮嫩的臉上,像一輪磅礴的朝日。
我的阿姐,是好看的。
她來跟我道歉。
「小瑾,對不起,我昨日不該這樣說你。」
「沒、沒關系的……」
我想學著大人說些好話,可喉嚨卻澀得說不出一句話。
傷害已經留下,我想寬慰它,可終究怎麼也翻不了頁。
阿姐突然笑了:「沒關系,你怨我也是應該的。
「連我,有時也有些怨。
「你說,我們女子,為什麼要生在這片土地上呢?」
她輕輕道。
「以死明志,愚忠愚貞。
「離家難歸,親人難見。
「聚少離多,夫妻情薄。」
我鼻子一酸,險些哭了出來。
我的阿姐,她曾經是多麼稚嫩愛美的小女孩,此時穿著新娘子的衣服,卻有了大人的模樣。
她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
阿姐將頭上的木簪子遞給了我。
「這支簪子,是我最喜歡的。小的時候,我最喜歡戴著它去聽學堂裡的人讀書。
「阿姐是個沒用的人,給不了你金簪子、銀簪子,因為我還得留著它們傍身。來路艱險,我也不知該怎麼活。」
她又輕輕地遞給我一匣子脂粉首飾。
「你就是不喜歡,賣掉換書也行。」
說完這句話,她便走了。
我在後面追,卻怎麼也追不上越走越快的她。
阿姐穿著一身紅衣,像徽州永遠掛在青山上的磅礴紅日。
紅日磅礴,永遠掛在群山的那一邊。
後來,她也走進了那片群山。
11
阿姐走後,日子尋常。
農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地裡的莊稼得有人看顧,傍晚的炊煙得有人攪散。有時山高路遠,痛苦便淺淡許多。
阿娘改了性子,加倍地對我好。
她似乎把對阿姐的虧欠一股腦地都加諸我的身上。
她日日夜夜地織布,手納繡樣納出了血。
她給我做新衣裳,給我買頭花。
我知道,是她想要打扮的人再也回不來了,所以她隻能悽惶地抓住眼前的一切,徒作補償。
可是,我不是我阿姐。
有時,人在時未能讓她看到你的好。
人走了,做這些便再沒什麼意義了。
當阿娘給我做第三身衣裳,我輕輕地叫停了她。
「方三嬸,我不是你的小瑾,我是我娘的小瑾。」
阿娘慌了神:「你這孩子,你、你說什麼呢?你是我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便是到了閻王跟前,你都得叫我一聲娘!」
我搖搖頭:「生恩不如養恩重,既然你那年丟了我,便再也不是我娘了。」
我頓了頓:「我的娘,是葉青。」
天上地下,凡人的事情,神仙不稀罕管。
族譜上葉青後跟的是方瑾,那我便是葉青的後人,合該為她養老送終。
我娘又哭了。
她向來是要強的人,這麼多年,攏共也沒見她哭過幾次。此時哭起來了,卻像徽州的小雨般輕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她道。
「這是我的孽啊!這是我這輩子造的孽啊!」
天上下起了小雨,徽地多梅雨,於百姓四民,雨是滋潤萬物的露澤。
我跪下來,朝她磕了幾個頭。
「這輩子,生恩便已盡了。來日您若用得到方瑾的,我必赴湯蹈火。」
「娘,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娘。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春雷滾滾,天上神仙降露,地上凡人跪恩。
阿娘喪女,又喪女。
12
我和阿青嫂說不想讀書去了。
她問我:「可是見了你阿姐的事情,觸景生情?」
我搖搖頭:「隻是覺得沒意思。」
「沒意思?」
「先生說,女人讀書白費經義,隻能明智,不能科考。」
阿青嫂默了。
「那你,想做什麼?」
「我……我想去做生意。」
我猶豫著說出了自己的主意。
前陣子正是清明墓祭。
「奉先有千年之墓,會祭有萬丁之祠,宗祏有百世之譜。」
徽州人最重鄉土,尤重祖宗墓祭。
他們闖蕩天下、行商坐賈,就是為了終有一日榮歸故裡,於祖宗面前有立身之地。
四方做生意的人都回來了,狀元坪村在外的大商人們也都回來了。
自開中法後,各地大約都有些出息的人。
譬如績溪的胡二、歙縣的鮑五、婺源的詹四。
狀元坪村的風水好,百年前出過狀元,如今也出了幾個出息的大商人。
方四叔就是其中的一個。
論家裡的排行,我合該叫他一聲四叔。
可我不僅在清明時拿水澆透了他的衣裳,還叫他走開,別踩到我的螞蟻。
這麼多年,仁、義、禮、智、信已換了一批又一批,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地數螞蟻。
同伴都知道我的樂趣,於是不打擾我。
隻有方四叔在旁邊看了許久,還朝我挑了挑眉。
他年紀不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臉型瘦長,蓄了短短的胡子。
他長得有些像我爹。
因而我並不怕他。
眼看我的「信」要被他踩到了,我輕叱:「哪來的痴狂兒,你要踩到我的『信』了!」
他笑了,抬手捻起那隻小小的螞蟻。
「小娃兒,你知道我們徽商遊寓四方、行商坐賈,最重要的便是什麼嗎?
「是信!」
我沒工夫和他拉扯,急忙扯回我的螞蟻。
「我當然知道,咱們徽州人做生意,就講究一個誠信。無論是姻親,又或者朋友,都要誠實守信!」
「哈哈哈!」方四叔仰頭大笑,一巴掌拍在了我頭上。
「娃娃不大,腦子倒是聰明!」
後來,也是他對方家的族老說:「這娃娃不錯,我要帶她做生意。」
「這、這……」阿公很糾結,「她還這麼小!」
「小又如何?如今蘇浙都講究神童,歙地有言,人到十六就要出門做生意,我看她今年六歲,白手起家剛剛好!」
「可、可她是個女子啊!」阿公終於忍不住,失聲道。
我在族譜上,是方德盛的嗣子。
族裡憐恤他這一支無人,因而清明墓祭召了我過來,也好頂上作數。
我能見到方四叔,完全是一個再大不過的巧合。
方四叔斂起了笑容,面色嚴肅了起來。
但他說:「女子又如何?女子便不能經商嗎?
「我便是我姑姑當年賣觀音豆腐一口一口供起來的,她的生意人人說好,你們吞了她的錢,如今便忘了嗎?」
族老不說話了,祖宗跟前,誰也不敢妄言。
他們說此事從長計議。
13
方四叔私下裡找到我,說要帶我做生意。
「說來笑話,當年是你爹帶我去城北典當店當學徒,我這才有接觸鹽業的機會。他是我的貴人,雖如今沒了,但我還須報恩才是。」
「我爹?」
「哦,我竟忘了,你是抱來的。」方四叔一哂,「無礙,往後你隻要記得,你是青嫂的女兒、德勝的孩子,便足夠矣。」
他掏出一兩銀子,說給我打彈珠玩。
我推辭不掉,隻好收了下來。
回到家,我將此事詳細跟阿青嫂說了。
她沉默了許久,才道:「他真的這麼說了?」
「小瑾可以發誓。」
「不必。」她粗糙的手撫過我的鬢發,「我信你。」
「隻是,我的丈夫不偏不倚,便死在經商的路途裡。你真的有這樣的決心,敢賭上所有去搏一個前途嗎?」
我一愣,這是阿青嫂第一次主動跟我提她丈夫的事情。
從前她不說,我便懂事地不問。
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
有時,這世上的人一樣苦。不揭開傷疤,痛苦就不會再湧現。
可是……
我真的有那樣的決心去經商嗎?
我想了想,道:「阿嫂,四叔跟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們徽州的孩子生長在崇山峻嶺裡,從小便吃不飽飯,直至成年,也養不起妻兒。人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片困土上,起先沒有人願意離開。但後來,有一天有個人聽見了山的那頭有人在說話。
「祂說,你願意走出來嗎?起初,大家都不願意回應。直到銀杏樹下的一戶人家裡的年輕人走出來,他對大山說『我願意出去』。後來,斧頭砍伐樹木,造成了大船,人們從新安江上泛舟而出,通往天下之地。
「我想,倘若沒有第一個願意走出去的人,可能就沒有後頭無窮無盡走出去的人。」
「小瑾。」阿青嫂輕輕攬住我,拿頭抵住我的額頭。
「你從未見過他,可你真是像極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誰。
也許,他是德勝叔。
也許,他是那個仰望山峰的徽州祖輩。
但從那一天起,阿青嫂又義無反顧地站到支持我的那條道路上了。
14
徽人經商,無非五種。
「走販、囤積、開張、質劑、回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