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夫販卒者,能折返千裡之外,縱然再微小的本錢,也能博得千兩金。
方四叔走的便是遠途販運的路子。
南方山水多,有時七彎八繞,連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都不甚相見。
稻米在湖廣是一個價錢,到蘇揚又是另一個價錢。
商人便要籌集貨款,從價錢低廉、產量豐富的地方購得物資,再運到物價高的地方。
五府的絲綢棉布、揚州的食鹽、景德鎮的瓷器和徽州府的竹、木、茶、漆、紙、墨、砚。
運河長江滔滔而淌,無數貨物轉運其上,赴往天下各地。
「這是個苦差事,卻也是個賺錢差事。」
方四叔捻著胡子道。
「如今是太平盛世,尚有窮山惡水、劫匪強盜,偶有敲詐巡捕、官官相護。我們徽地的商人,走在這條道上,並不容易。」
此外,更有晉、陝、閩、粵的商人緊隨其上。
商人爭利,更為煩難。
「所以,肇慶十六年,我換了另一條路子。」
「肇慶十六年?」我輕聲道。
「正是,是你出生的那年。」方四叔笑著朝我道,眼裡似有追憶。
「那一年,朝廷下了新令,凡在邊地運糧的商人,皆可持鹽引販鹽賣鹽,是為開中法。」
Advertisement
「鹽,是天下民的根本。
「人們吃菜燒飯要鹽,船夫行走於吳梁之間亦要服鹽。人不食鹽便會變得萎靡無力,以至於壯勞也無法行走於烈日之下。故而,開中一法,實為牟巨利之道。」
「鹽……」我的眼漸漸亮起,似有什麼東西在心裡扎根破土。
「哈哈!」方四叔笑著拍我的肩膀,他寬厚的大掌似一葉蒲扇,為我撐開了徽州女子狹小的天地。
「入迷了?可別想那麼深,跟官府打交道可不是件好差事。鹽利之事,上至兩淮,下到歙縣,都極為復雜,這可不是個好沾染的事情!」
漸漸地,他斂起笑容:「就連我,於其中斡旋許久,也未能弄清楚。
「這麼看來,行商坐賈倒是個最穩妥不過的生計。你,便從其中開始吧。」
15
當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
徽地崇儒,名姓故望都寄託子弟能考中科舉,好為家中提供蔭蔽。
可科舉哪有這麼容易?
縣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
層層撥選,最終呈現在皇帝面前的,是天下最頂尖的人才。
多少人在第一關便折戟沉沙,多少人考到垂垂老矣。
是以,為謀生,徽人大多經商。
縱然商人地位低賤,但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不得不踏入其中。
勢力低弱,在發跡之後便會尋求團結。
我聽說,有些徽商大賈為了提攜宗族子弟,往往將一部分資金委託他們去經營。
方四叔應當也是這麼對我的。
可族裡不會松口。
我曾聽見祠堂外他們吵嘴。
族老氣得臉都紅了:「族裡那麼多子侄,為何隻盯著個小女兒,來日,定是會嫁出去的!」
四叔懶洋洋地:「若是他們頂用,我也不必攀扯個小丫頭了,叫她輕輕松松不好嗎?
「文盛、文墨讀書是頂用的!
「先叫他們讀上去再說吧,再說了,隨我經商可比不上在家安穩讀書。你問問他們,可願意?」
聲音聽不清,似是族老在問我大哥。
大哥細聲細語道:「小子讀書不甚精通,還須跟著先生仔細研習。」
方四叔哈哈笑了:「你看,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方老七今年留在遼陽沒回來,冬天裡他返鄉,你們再問問他吧!」
說罷,他轉頭便走了。
但後來,阿青嫂跟我說,方四叔還是沒拗過族老,又分了一些銀子給另一戶人家。
「聽聞那個孩子也是聰穎的,前年給蔑竹匠當伙計去了,阿公對他很是器重。小瑾,你……」
阿青嫂猶豫著,似是想勸我。
我捧著方四叔給我的銀資,卻搖了搖頭。
「我見過他,他連字都不識得,夫子出的算術也能弄錯,這樣的人,又怎麼能做得了生意呢。」
夜裡燭光微弱,我定定地看著阿青嫂,目光堅定。
「阿嫂,你信我,還是信他?」
阿青嫂愣住了,她的目光失去清明,像是透見我,又看到了那個誰。
「我……信你。」
語氣微弱。
看來,還是不信的。
16
我思索了許久,還是打算先從賣茶葉開始。
手裡的這筆銀子燙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總不能從一開始就搞砸了吧。
這樣來看,茶業是最好的。
我們村又叫茶園坪村,依山傍水,盛產茶葉。
俗人喊慣了的狀元坪村,隻是因村子遠眺似狀元佩戴的官帽、腰帶、官印,這個名字又吉利,才留下的。
歙地山多,土紅,不肥沃。
不適宜種莊稼,倒很適宜種茶樹。
徽州各地山戶所產之茶,一般都由號稱「螺司」的小販零星收購,賣給當地的茶行,再由茶行成批售給引商,分銷各地。
我先當了那個小螺司。
從三伯伯家收了今年的新茶,又從金二嬸家收了芽尖尖,轉了一圈,簍子裝滿了,隻剩下我阿娘家。
再三猶豫,我還是敲了門。
開門的是我阿爹。
他看我仍然是有些訕訕的。
「你大哥今天讀書去了,不在家。」
他以為我有課業問大哥。
我搖搖頭,朝他揚了揚手上的布袋:「不是,我來收茶。」
阿爹看我的眼裡有驚奇。
臨走時,我要給他錢。他擺擺手,不肯要。
「這些茶葉在家也無人喝。你拿回去也無妨。」
良久,又道:「錢不夠了跟我說。」
我沒應聲,隻是暗中記下了該付的賬。
茶葉採摘之前須發放定金,完納稅課,茶葉採摘後,又要補足差價,加工包裝,遠途運輸,沿途納稅,墊付資金。
我的錢的確是不太夠了。
方才在相熟的人家,都是掛了賬的。
可我從未肖想過阿爹的錢。
那是我阿姐的賣身錢,是他賣女兒得來的血汗錢,好端端地留給大哥讀書娶妻的。
他可能有些愧疚,不知該與何人說,這才提出來,可我卻不能不知好歹。
我不想用阿姐的血肉錢。
朝青天白日暗暗發誓,我方瑾,一定要做出一番氣候來。
寡婦門前是非多,更何況我從小出盡了風頭,阿嫂為我蒙受了許多流言的冤屈。
我定不能負她。
想著這句話,我敲響了甲長家小六子的門。
「六子哥,明早你去趕集嗎?」
我算好了日子,明日,便是十五趕集的日子。
居住在各地的人們會攜帶物資來到特定的地點,交換手中的東西。
我要去給阿青嫂買點東西,更要把手裡的這批茶葉出掉。
小六子急忙披上衣服開門,見我手裡真的抱著茶,「嘖嘖」稱奇。
「你這個娃娃早慧,倒真的給你收到了。」
我笑了笑:「沒什麼,就是多挨點罵,多挨點趕罷了。不過我在學堂裡被夫子罵慣了,這點小苛待,灑灑水啦。」
我是知道人們想要看這個年紀的孩子做些什麼的。
他們想你早慧聰明,卻又忌憚你超越他們。因而我隻能展現自己的不易,好來激起年長者的同情。
果然,小六子哈哈大笑:「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放心,哥明早帶你去集裡買糖吃!」
隔日,天不亮我就起了床。
集市定然設在四通八達的地方,適宜山裡的人們風塵僕僕地趕來。
小六子家有驢車,搭一截,能省力。
我帶著新鮮的茶葉,他帶著這些日子編的竹篾。
路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他問:「你大哥是不是該院試了?」
在村裡,家家戶戶都知道我的來歷,因而也並不避諱。
我頓了頓:「我不知道。」
「噢,算算日子,應該就在秋天。我倒希望他能考上,咱們狀元坪,許久沒有出秀才了。」
說起這個,我也好奇了起來。
「村裡的朱家、葉家、張家都是大姓,他們家也有私塾,怎麼就沒人能考上呢?」
小六子笑了:「考上憑的是實力,那些人整日招貓逗狗,讀書尚不如你,又怎能考取功名呢?
「從前倒有個葉銘臻,隻是德啟公舉薦他去當監生了,如今也不知怎樣。
「讀書難噢!人人都想身披官袍、攜官印,殊不知每年放榜時,來望的都是些白發老翁!」
我沉默地坐在驢車上,抱著新收的茶葉。芽草新鮮的氣息彌漫在鼻尖,卻叫我嗅出了苦澀的味道。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讀書難,難於無入門之策。
驢兒「嘚嘚」地前行,不多時,終於到了集市裡。
小六子囑咐我不要亂跑,先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我拖著茶葉去附近的牙行。
山陬海,孤村僻壤, 亦不無吾邑之人。
其貨無所不居,其地無所不至,其時無所不騖,其算無所不精,其利無所不專, 其權無所不握。
牙行,便是做壟斷生意的貨行。
本地的人們為他們供貨,而他們視天下豐歉,轉輸貨物遍四方。
我選了裕隆茶行,聽聞他們掌櫃為人很好,不會壓價。
然而左等右等,卻等不來人。
旁邊的伙計輕笑:「小妹,莫等了,大掌櫃看不上你這點營生,你盡管賣了吧!」
無奈,我隻好先行議價。
可店大欺客,從來都不是一句妄言。
我來賣茶前,已和小六子聊了很久,對往年的茶價了熟於心。
伙計給我的價格,壓了整整三成。
可見不是人人心都善的,商賈多的地方,往往越是利心既重則欺騙愚懦。
我想了想:「我不賣了。」
「不賣了做什麼!」伙計急了起來,「看你這簍子茶葉都蔫了,也就是我家茶行心善才收,換去其他人家,他們看都不看的!」
「無妨,不過是多走些路,大不了我到外地去賣。」
我收起簍子,就要回去。
「慢著。」
一道聲音叫住了我。
這掌櫃的,也許是守在暗處看了半天,又或者真的才忙完,此時才姍姍來遲。
「小姑娘,你的茶葉叫我再看看。」
他瞧著倒有幾分慈眉善目,穿著靛青色的衣裳,比其他人要富貴許多。
我站在原地,叫他看了我的茶。
「這是茶園坪的茶。」
他捻起一兩根,放在鼻下嗅了嗅,又嘗了兩根。
「茶園坪的茶葉聞起來苦澀,似與尋常的甘甜茶葉不同,隻因這是古樹上採下來的,味道更加醇厚。
「白毫披身,芽尖似峰,正是上好的毛峰。
「小姑娘,你要價多少?」
我不說話,扯起袖子。
這便是要在袖中算賬的意思了。
商賈人家,做生意有時須得注意四方耳目,因而便掩在袖下,以特殊的手勢來比價。
我與掌櫃的拉扯了一番,談妥價格後,他笑了笑。
「瞧你的模樣,是方家的吧。」
「是。」我毫不客氣道。
「我與你家七叔倒是老相識,代我替他問好。」
我想起族裡聽見的傳聞,答道:「七叔如今在遼陽,怕是要過些時日才回來。」
掌櫃的捋起胡子一笑:「我地中人,詭而海島,罕而沙漠,足跡幾半禹內。一歲兩歲不回來,倒是尋常,下回我去你們家看他!」
既然家中長輩相識,後頭的事情便容易了許多。
我捏著結了賬的銀兩,感覺手裡沉甸甸的。
與之俱來的是一股輕松感。
我終於,憑自己的本事賺得第一金!
帶著錢袋出茶行時,隔壁的米糧店恰有個女子也出來。
我愣了愣,覺得她有些眼熟。
她卻匆匆掩上臉,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米糧店的伙計在談闲:「這個小媳婦也是可憐,嫁進來吳家,本以為是享福的,沒想到卻受了不少苛待。」
「嗐,童養媳,人家花了錢的,當然要用勁使回來。她還好,在家不常做家務,就是少不了被婆婆公公刮幾句,身上有些傷,倒是不受吃穿的苦了。」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婢妾生兒作朝奉】,這些大戶家都是這樣,外頭瞧著富貴,裡頭的水可深著!」
聽著他們絮絮地闲談,我遙遙望著那女子消失的地方。
伸出手指,比劃了比劃,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有些日子沒見,她瘦了。
日子不好過,人也伶仃了起來。
17
回到家,方四叔還在。
據他說,如今晉商得勢,暫時輪不到他撈錢,還不如好生在家培養子侄。